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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的“吆呼”文化

文/雷涛

吆者,小也。呼,乃叫或喊之别称。故乡的“吆呼”,即是一种对人的戏谑之称,亦是绰号的俗名。

初谙世事,对村上大人、长辈们的名字记不住,但却知道谁是“油坊家”“染坊家”“举人家”“箱主家”,还有“营长家”“墩台家”“碾坊家”……祖父或祖母唤我去谁家借个农具什么的,只要说是去“油坊家”或“杏树底下”,我就知道是谁家,家在哪里,门朝什么方向开。有一年我出访日本,在大街小巷中看到餐馆多以“吉野家”“原田家”“村上家”等命名,我就想到故乡的称谓。甚至我坚定地认为,日本人的这种称谓是从我的家乡学过去的,至少是从中原大地学过去的。我对“吆呼”的真正认识和了解,是从两位高辈分的老人开始的。第一位是家门中的雷作云爷爷。他是一米八的个头,精瘦精瘦的。从小父母谢世,留下他孤身一人。抗美援朝时,他在村上第一个报名上了朝鲜战场,一待就是几年。同去的战友多个牺牲,而他却汗毛未损,村上人都说他个子大,容易暴露,没料到他不但未受伤,还立了三等功。回乡后的最大变化或者说与参军前的不同之处就是说话斩钉截铁,一板一眼,从站立姿势、形态到说话表述,完全是军人风范。而且,不论是村干部或者是街坊邻居,谁请他帮个忙,办个事,他都会向对待首长一样恭敬:“好,马上办”“马上去”。久而久之,晚辈们不再呼他“大爷”“大叔”,而是直接称之为“马上爷”“马上叔”。“马上”替代了“雷作云”三个字。以至外村人都知道后来给生产队经营菜园子的老汉叫个“雷马上”。还有一位女性,也是本家的一位婆婆。她本来也是地道的本地人。可是作为后房嫁给了一位在外做事、权势在握的本家爷。这个爷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去了新疆,家就安在了乌鲁木齐市。这位婆也随之出门随夫生活。20世纪60年代初的饥饿时期,单位和工厂都纷纷减员,许多在外职工的家属被迫回到农村老家以渡饥荒。已经在新疆生活了十多年的这个婆回到村上后竟然成了“稀货景”。不但打扮俊俏,洋气十足,而且说话的语音、腔调也变了。变成了不像家乡话,也不像普通话的“四不像”味道。突出的表现,是爱用“你们”“我们”“他们”这六个字。本来,家乡话称“你们”为“你家”,我们为“我家”,他们亦为“他家”。这个带有洋气味道的“们”字,很快让村里识文断字的人给盯上了。这“们”不是和“门”同音吗,好,婆不再叫了,而称之为“三合门婆”。平时人们拉闲话说到她,也是另外一种尊称:“三合门婆”如何如何。从此,“三合门”成了对这位婆的专称。据说,几百户人家的村庄中,几乎家家的主人都是有“吆呼”的。只是年代已远,我也在外地多年,许多“吆呼”已记不清记不全了。有一年在河南尉氏县农村观光,在与当地人聊天时偶然听到对某人的戏谑称呼,又使我联想到故乡村里“吆呼”的丰富性、多样性及其深厚的民俗文化含量。于是,我多次利用闲暇时间返回故里,专门请假就这个文化现象进行实地调査访问,收获果然超出我的预料。作为一个从这块土地、这个村子走出来从事文化工作的人,我既有一种自豪感,也有一种因收集整理“吆呼”文化而产生的对民俗文化的亲近感。村上的“吆呼”大致可以分为四类。有以地形地貌特点而起名的。我家东侧的三伯家住着兄弟四人。因为庄基地呈现的是不规则的三角形状。村上人便称其家为“尖角家”。以他们家门中的排行,称兄弟几位为“尖角三”“尖角七”“尖角十”等。有以住地环境特点命名的。往日,不少人从村上搬到村外田野上居住并从事副业,于是就有了前边所言的“油坊家”(开榨油的作坊),“染坊家”(种一种叫兰花的染料作物,然后修一个大池子,将兰花浸泡在水中,又把织好的白颜色的布放入其中,染成蓝色,以此经营)。还有“杏树底下”“涝池岸边”“窑上家”“炮台家”(古时村上有城墙,城墙一角有炮台,这家人就住在炮台下,故称。)“碾坊家“也是因门前有碾子而得名。以揭人之短,带有浓厚的讽刺、调侃之类的“吆呼”则是很惹眼,也很有意思的。前边所称之“吆呼”者,一般来说,均是中性词汇,或者还是尊称和爱称。而揭短之称谓往往是村人平辈间或辈分相差悬殊时,在一起打斗、开玩笑时的重武器。常常是一出口,或加一个动作,就会让对方“震怒”并马上还口,或佯作追打状。典型的称谓有:“光抖抖”:锄草时将手指锄掉了,留下一只手,另一手光了;“洋哨”:脸上的腮部遭戳伤,留下一个孔,说话时漏气,甚至有一点像吹哨子一样的声响;“大洋马”:长得又高又大;“蔫萝卜”:人平时蔫蔫的,说话有气无力;“川骡子”:人长得瘦小但却很精干;“菜狗”:人很善良,但却不逞能、有柔弱的一面;“一堆子”:懒散、很随意,不讲求什么;“蒸饭桶”:能咥饭;“半斤面”:体质好,风风火火的;“二流子”:看上去是贬意,家乡的语境却是不土不洋的专称。还有“白铁刀”“牛眼睛”“洋狗狗眼““三八柜““斗斗眼““狼粪““长球老六““热红芋“等等,太多了。而且,有的“吆呼”只能意会,无法用文字表达,属于太古老的语言形态,只能由专家去考证。村上的民俗文化,很大程度就反映在使用“吆呼”时的幽默打趣上。比如,被称为“热红芋”的人见到“光抖抖”的家人,不说话,不相互问候,上前先攥个拳头,摇一摇,对方马上就明白是在讽刺他,他即刻会问对方“这几年红芋卖得贵了还是贱了?”彼此互攻,心照不宣。又如,被唤作“蒸饭桶”的人见了叫作“蔫萝卜”的人,开口会问:“今年的萝卜价咋个相?”对方会答:“蒸饭(大米饭)没有吃,光想咥面呢!”双方谁不欠谁的。再如,家乡人把打扮入时的人往往视为“飘得很”“假得很”。被叫作“三八柜”的人见了叫作“洋狗狗眼”的人会问:“哎呦,洋楼咋给日踏了!”(意为打扮不如过去时尚,失落了。)对方则会反唇相讥:“唉,狗眼睁得再大,也睁不过牛眼!”你看,这其中的智慧是多么真切。而被称为“假六”“假七”的人就是较为入时之人。当然,“举人家”“箱主家”“八个娃家”“营长家”则是依据社会地位、文化承载以及影响程度而名的。“举人家”是因中举而得名,不由分说。“箱主家”则是闻名远近的财东家,又因为经营着一家大戏班子和一家木偶小戏班子而发迹得名。“营长家”是因主人曾为军队营长而别称。“八个娃家”是我的近族,因兄弟八人皆有大的家业和成就,其中一人还是黄埔一期学生,而在乡里负有盛名。村里着实有不少的读书人。我能回忆起的就有几位说书人。农闲时分,众多的人要么聚拢在一起听《三国》《封神演义》,还有《薛刚反唐》《薛平贵西征》之类的历史故事,要么蹴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玩“丢方”,或纯粹地“扯淡”(我要来解释一下,家乡人用“扯淡”一词其实完全是指亲切拉话,而非当下已经变味的胡扯之意)。这个时候,也正是给某人“画像”或起“吆呼”的绝佳时机。多少年过去了,我对村上三个长者的“吆呼“,除了欣赏之外,更多的是尊敬。不只是人格尊敬,还有内在的文化仰视。一位是被唤作“窦尔敦”的爷。他老人家身强力壮,与人和善。谁家打地基要盖房子,或有婚丧大事,他都会全力去帮忙。人们已经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提“窦尔敦爷”,大伙就会肃然起敬,举拇指赞叹。另一位是被叫作“盯家“的老民兵连长——我叫大叔。他为人耿直、喜欢直来直去,从不打绊子。当村长时,更是冷面无私,说话时总是硬盯盯的样子。有的人烦他,说他为人态度生硬,而我幼年以至长大与大叔接触,觉得他的确是一位很坚持原则,从不言笑的性格类。他的“吆呼”应该涵盖着“正能量”。第三位便是叫“干六”的老爷爷。何为“干六”,可能是排行为六,人又显得干束。别看他干瘦干瘦的却行走如风。当年他在生产队看管苜蓿地,因行动便捷,又有一双“火眼金睛”,谁想偷苜蓿菜,他一眼就会看穿,会把你赶走。我当年高中毕业后回农村参加生产劳动,和“干六爷”经常在一起“扯淡”,也了解了他的身世和为人,残存的记忆中当时还为他编了一段打油诗(这些句子我早忘得一干二净,是我的大侄子雷希望当年背下来,至今还记着的)。和“吆呼”有文化藕丝相连的,则是一些今天听起来似乎陌生但却亲切的白话。比如,骂人时就有“白气”“没因”“难捏”“叶子潮”“猫客”“没掂肩”“柳兮兮”“不省油的灯”“眼不熟”“灌钱货”“烂藏货”“啥式子”“没黄肠”“疯场倒拐”“来窝眼”“白火石”“没神”“没模样”“没成色”“没祥水”“涨散伙”“失样子”“白眼狼”“娘的儿”“狼粪”“狗球”“慌慌鸡”“难日”“瞎怂”“日八歘”,等等,不一而足。对生病则有传统的表述:称肾病为“腰子病”,称拉肚子为“跑后”,称半身不遂为“瘫子”,称甲状腺肿大为“影瓜瓜”,称感冒为“凉了”,称疟疾为“打摆子”,称肝硬化为“鼓疟”,称肠梗阻为“绞肠沙”,称肺结核为“痒病”,称反胃为“恶心”或“心潮”,称生病为“人不好”,称小孩亡为“舍了”,称老人去世为“殁了”等。从汉语言学、音韵以及民俗学等方面来研究这些称谓,也是极有意义的。还有一个有趣的专称,即叫外甥为“磨镰水”。据称,这个叫法的原因是:舅家和外甥家连畔种地,收麦子时,外甥给家里的祖父送饭,路过舅家地,外爷还以为是外孙给他送饭来了。—问,外孙说:“是给我家爷送磨镰水来的。“他外爷便信以为真,让他过去。过了一会,外爷看见亲家在地头吃得香甜,便骂外孙:“你个磨镰水,我把你看透了!”有多次我在外地或国外差旅,听到当地人的一句调侃话,或者看到某个怪动作,我都会想到家乡的“吆呼”文化,也会时不时地笑出声来。一则为自己能出生在关中平原腹地而自豪,一则为村庄的幽默“吆呼”文化而暗自兴奋。不久前,我本家的“四哥”去世。我专程回村奔丧。第二天清晨“起灵”时,整个街面上都是送葬的人群。我问身旁的五叔:“咱们的亲戚咋这么多?”五叔扭头看了我一眼,说道:“除了亲戚,都是咱雷家的人。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不论是谁家遇上白事,几乎每家每户都来人吊唁送葬。周边的村没这个风气,只有在咱烧台雷家这是传下来的规矩。你从小在外,不大知道这事。”听罢这几句话,我慌忙掏出香烟递上,连连道歉。五叔接了香烟,又说道:“多年了,村上啥都会变,唯有这个好风气不变。这才是咱们雷家祖上的遗风。”之后,在送葬的路上,我有几次听到村友们以“吆呼”相称而对话,看似调侃而亲切,听似互讽而和谐,我忽然明白:这吆呼文化其实也是一条精神纽带,它一定会将雷姓的族风,将村人之间的亲情友情紧紧连接在一起,延续下去,世代不绝。(此文位于原书P—P,未完待续。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雷涛,生于年,陕西武功下雷村人,著名文化学者、作家、书法家,陕西省作协原党组书记,曾任陕西省政协常委、文教委主任,现为陕西省文学基金会理事长、中国作协书画院副院长,武功书院院长。来源:武功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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