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去的往事
年5月11日,插队凤阳,当时十六岁半。
这天上午,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外婆和我,一起弄堂对面铁路线的石栏边拍了一卷胶卷,是用二哥留下的15兰卡照相机拍的。当时小哥已去崇明新海农场,特地回来送我。外婆也是,因我要走,提前两天来我家;父亲腿上绑着石膏,但坚持要让我们把他从家抬出,坐在藤椅上,和我们一起照相留念。
后来这卷胶卷冲洗出来,竟全部白化,很淡很淡。
不知谁说的:照片拍坏,不吉利。不迷信的我,这话竟意外进了脑。
五个月后,父亲去世。
虽说白化,隐约还能见个大概。父亲坐在藤椅上,穿件羊毛开衫,高高的额头,后梳的头发,深凹的眼睛,一丝哀愁。
初到凤阳学校集合后,我们登上一辆卡车。城里绕了一圈,然后开去郊区的彭浦火车站。
到处是“知识去年到农村去”的大幅标语,红布白纸黑字,到处是红旗,到处是震耳的敲锣打鼓声。
小哥和姐姐火车站为我送行。
火车要开了,很多人在哭,也有兴高采烈的,更多人则忙着拍照。我没哭。十六岁半,是个哭了觉得羞耻的年纪,何况四周都是同学。火车开了,我向小哥、姐姐挥手道别。
一火车全是去安徽插队的中学生,我们学校三十多个,目的地是安徽凤阳大溪河公社。火车开了一夜,开开停停。
像去春游,像学生时代下乡劳动。每人都带很多行李,新的箱子,新的旅行袋,里面装有奶油饼干、麦乳精、炒面粉,甚至还有钓鱼竿和蟋蟀盆。一路,彼此慷慨递送糕点、水果,吃吃,笑笑,说说,还有唱样板戏的,背毛主席诗词的。一帮人的起哄下,一位男同学还打开盒子,拿出小提琴,摇头晃脑拉起来。很亢奋,很开心,很热闹。
大概开到滁县时,天亮了,窗口望出去,很多煤,很多破衣烂衫的人,有小孩,也有大人,正提着篮子,煤堆上忙着什么。
感觉似乎哪里出了错。眼前所见,像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一张用来表现苦难、落后的照片;也像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让人压抑,恐慌的梦。
心暗了。一夜亢奋,全哑了,谁都不再说话。
天,徐徐见亮,在一个叫“小溪河”的车站,我们三十多个下了车。
火车上,一个同班女同学,趴在窗上,失神望着我们。她还要坐着火车继续往前,去到更远。同学三年,彼此没说过一句话,可那一刻,看着我们离去,她的眼中有了留恋,有了呼唤,有了失去依赖的凄凉。——留在记忆中的一个十六岁女生的无望眼神。
车站边一个废弃的露天仓库,四周堆放的稻草,被雨水淋得腐烂,地上一滩滩污水,五月的阳光下,散发难闻气味。到处是鸡屎、猪屎、狗屎、踩得稀烂的菜皮。
各人面前放着自己的行李,彼此惶顾。
身后是小镇,一条狭小扭曲简陋得难以想象的泥街。房子也是泥的,歪歪倒倒,茅草屋顶,积成了块,灰黑色,压得很低。掉了泥坯的墙,坑坑洼洼,翘出一根根枯黄草杆。墙上一个小洞,插两木棍,是窗口。街口拐弯处,一条大黄狗,耷拉长舌,喘着粗气,无精打采地踱来踱去。屋檐下,黑乎乎的门洞口,两个挽发髻的妇女,头扎黑布,身穿黑色大襟褂,一个靠住门框,摇着扇子赶苍蝇,一个撩起衣服在喂奶,裸露的奶,薄薄一片,荡到腰围。孩子五六岁,光屁股,一边吮奶,一边好奇地回望我们。
来接我们的公社宣传干事,插着腰,站在草堆上,慷慨激昂:“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所为的’。——你们看,我们这的天多大!”
天很大,一只无边的圆拱顶,鲜蓝,透明,晶莹晶莹,像生梨剖面,耀得人睁不开眼。白云浮在半空,一动不动。
"江山大队上曹小队的到这里来。"
我们中走出三个,拖着自己的行李。
"草塘大队陆陈小队的到这里来。"
……
车上一天一夜,拉琴,弹唱,说笑,理当已成一个整体,这会儿,这个整体被拆开了,东南西北,各走各的,谁也不知前方是何方。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其余都是黄的,一片空空荡荡的黄色的泥的海洋。麦杆、稻根被晒得焉焉地趴下。路,犹如一条泥带,弯弯扭扭,曲向远去。路上道道车轱辘深辙,翻起的烂泥,像蚯蚓屎。两旁是水沟,沟里的水死了,皱纹都没有;水中的天,丝纹不动。
两个罗圈腿的农民,挑着我们的行李走在前面,身体压得又矮又粗。脚步声沉沉,咚咚震入地。扁担两头一翘一翘,“叽嘎--叽嘎--叽嘎”。
空气毛茸茸的,混有泥土、草屑和太阳光的味道,擦得鼻孔发烫,飞虫成团,“嗡嗡”一片,盘在头顶,飞响贴耳。
远处打谷场上打场人的喊叫声,古老,悠长,尖利,沉闷,像哭。
没有风,一丝都没有,尘埃停在半空。
走一阵,回头,车站方向望去:没有人影,一个都没有,只有一片空旷无际的黄土。
爸爸、妈妈、哥姐见过这泥垒的屋子、这遍地的黄土吗?
田野里,到处馒头似隆起的坟头。
仿佛看见个妇女,牵着个孩子。妇女身穿白衣,头插黄花;孩子素衣裹身,背荡白带,两人慢慢地,朝着黄土尽头走去。
终于,看到了一溜泥屋,是公社革委会驻地。
跟着挑担农民,进到街口一个小屋,说是饭馆。也是泥的屋,泥的地,芦苇杆的天花板上荡下苇叶,挤出一条条干泥巴,灰黑色的蜘蛛网,布满房樑边边角角。
二三张桌子,二三条板凳,一碗粉丝,一碗豆饼,一群农民,牙屎厚得像玉米,腰围稻草,破衣漏肉,拖出灰黑棉花,一个个脚踩板凳,涨着猪肝般发紫的脸,裂着嗓子喊叫:一点不错、五进子魁,七个巧,八匹骏马……
什么也没吃。继续赶路。
走一阵,两个农民远远停下等我们,一人提一个烟袋,坐在我们的行李上。
我们的生产队在哪?就前面。什么时候能到?快了。
过了一个山坡,是下一个山坡,过了下一个山坡,还有下一个山坡。
二十三里泥地,坑坑洼洼,抵得脚底心的软韧又酸又痛。
下乡前学校说,政府发了安家费,让我们盖房买床买桌购农具,一切都已安排好。可到了那发现,什么都没有,所有安家费,一到生产队,立刻被用精光。
老乡家借住一星期,然后搬进自己“家”。
是生产队的社房,在打谷场,前后没住户,我们到时,屋里还堆着草,喂两条生产队的牛。社场一共两间屋,一大一小。前面一间大,一半是粮仓,一半喂牛。实在没地方给我们,便把后面小屋两条牛牵去前面大屋,空出小屋让我们三个学生住。
真正的牛屋。地是泥的,墙是泥的,坑坑洼洼。
傍晚搬进去的。半庄人赶来看。孩子们稀奇地“小蛮子,小蛮子”地叫。不敢开行李,整整一星期,没开过。找东西,趁着没人,贼一样偷偷开箱,又匆匆关上。自己都觉得,行李中的所有,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
那天很晚了,一农民还坐我们床上不走。印象太深刻了:颧骨出奇的高,下巴出奇的尖,皮肤出奇的黑,眼睛小得像芝麻,头发荡在额头,像把三角形的刀,发尖披在眉心。煤油灯是墨水瓶做的,灯光豆点大,飘飘忽忽。飘忽的灯光下,那人更像鬼。
睡是凉床,从没见过这样的的凉床。框由四根树杆架成,真正的树干,没有去皮,四边拉上麻绳,交叉的麻绳,组成一个个手掌大的“口”,上面铺稻草,草上垫凉席。
当晚,我们在床脚下全都洒上敌敌畏,第二天醒来,一个个床脚下,堆满一圈圈足有半厘米长的死了的小虫,看得我们浑身发麻,头发都竖起。
很多老鼠。大白天,常见老鼠穿梭,晚上更猖狂,吱吱叫,屋梁上打闹。
一次烧稀饭,放入一根香肠,待到煮好,开锅转身去拿碗,眨那间,一只小老鼠烫死在稀饭里。
一次,上街买回包老鼠药,屋里洒上,傍晚放工回来,五六个将死的老鼠,很大很肥,挤在锅灶旁的墙拐处挣扎。
老乡说,这屋曾经死过个孩子,溺水救上来后在这断的气。夜半醒来,常见一二点磷光,绕着房梁走,一会儿亮了,一会儿暗了……
父母要是知道,可不心疼死了那时最怕出早工。天没亮,哨声响了。清晨,孩子睡得最香最酥软时,浑身散架,无处不痛,无处不酸胀麻木,大脑小脑整个脑区,像被涂上一层厚厚的浆糊,醒不过来。我不是会耍滑的人,干活出力无保留。锄地、割麦、插秧、双臂一秒不停;送公粮,几十斤的担,十几里的路,咬紧牙关摇摇晃晃挑不动也挑。
“小蛮子,下地干活了。”“天都快亮了,还不起床,这么懒?!”哨声过后,出工农民经过打谷场,必敲我们的门,叫得我们不得不撑起散架的身,加入出工的队伍。夜半下雨,要抢场,把社场上的稻草堆起,打下的谷子收入仓。半夜,哪起得来,可我们住社场,敲门声、叫喊声大如强盗……二小时、三小时,待到干完,浑身沾满谷刺,痒得难受,可就这,没再洗一把的劲,倒头就睡。却睡得正香,早工哨声又响了。
挖干渠沟。附近最大一个工程,约一百米宽,二十米深,几公里长。百十斤的土,深的地下一筐筐上抬,抬完一筐又一筐。白天抬,月光下还抬,每天干活十几小时,“抓革命,促生产”。
太累了,实在实在太累。一天半夜,小便失禁,尿湿裤子。知道得清楚,清清楚楚,可实在实在太累太累了,起不来,一动不动,继续睡,任由滚烫的身子捂干湿了的裤。
怕挑水。找水桶最麻烦,整个庄仅二三家有桶。东头到西头,西头到东头,挨家挨户找着借。生产队给我们买过两个,可没几天就被偷走,八斗、小板凳,全都被偷走,都不知谁偷的,见了也不认识,认识都不敢认。那时十六岁半,根本没劲,城里长大的孩子,走不好乡下坑洼地,一担水在肩,跌跌撞撞,水桶东晃西荡,泼泼洒洒,到家最多只剩小半桶。下雨天更惨,浸水的泥地,非常滑,空手走路都摔跤。老乡教我们,不能穿鞋,五个脚趾抓地,要使劲,我们光脚了,抓地了,可是没用,五个脚趾本就没劲。一次次摔倒,一次次水泼一地,一次次浑身稀泥。
一个雨天,很大的雨,水缸见底了。牛屋已老,屋顶稻草早已成块,几处透亮,看得到屋外的天。雨水屋顶缝里滴下,酱油色的,滴在地上,滴进水缸。天黑了,没水烧饭,吃几口上海带去的“炒麦粉”。干渴难忍。见底的水缸里舀起半杯水,臭哄哄的,积淀浮动。停放几分钟,待到积淀下沉,小心翼翼,将上面的水倒入另一杯,然后闭起眼,一口喝下。然后,整整一夜,感觉着那水的滑腻和臭哄哄的腐烂稻草味。
水土不服,腿上长满包,流血、淌浓,发红,发烫,一个肿成一大块,无法盖被,一碰,疼到钻心,几近昏厥。于是,一整夜,两腿伸被外,荡地。醒来,腿冰凉,冰凉冰凉。半年,整整半年。
发疟疾,所有学生都发,高烧四十度,温度表打到头,头疼得裂开般,身体冷得发抖,上牙打下牙。一次并发肠胃炎,一天拉十几次,拉到腿软,还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吐。后来队里出人工,两根扁担扎床两边,把奄奄医院,在那躺了一星期。
凤阳,出名的穷地方,讨饭出的名。我们庄,穷中之穷,每年几个月,半庄人出去讨饭。
吃过老乡讨来的饭。是讨来没吃完,带回家重新晒干当“米”保存起来的。那是此生吃过最难吃的饭,混着沙石,一股老鼠屎味。
五月天,青黄不接,庄上社员又都外出要饭。公社发了补助粮,没钱买,不得不一次次上庄,问没外出的农民借,借得自己都已不好意思。那天床上躺了两天,饿了几顿,头昏脑胀,实在挨不过了,厚厚脸皮,又上庄。问了几家,都已没粮,最后去她家。她丈夫也已外出要饭,带着两个孩子,留下她和刚出生的婴儿。她正抱着孩子在哄,孩子因没奶吃,饿得嗷嗷哭。她抱歉地看着我,说她家也已没粮。我嗯嗯应着,赶紧退身。正离去,她又叫到:“要不,拿点三道麸子去?”三道麸差不多就是麦子皮,用来喂猪的,可我哪管这些,连连点头,返回她家。她从八斗里挖了一瓢三道麸,我让她称一称,她说不用,拿去吃了再说。我走了,端着装满三道麸的瓢,连声说谢谢。走出家门几步,听她身后嘀咕:“作孽呀,父母要是知道,可不心疼死了……”回过头去,见她站在门槛上,手扶门框,望着我,眼里装满同情……那眼神、那语气、那手扶门框的身影,从此刻在了我脑中。
苦吗?当然。可生活上的苦,不算什么,那时还年轻。
最受不了的是孤独,是苦闷,是心中的那份空空荡荡。
风声、雨声、前面社房“哞哞”的牛叫声。
几年时间,孑然一身。
开始三人,一个是同校同学,父亲、爷爷都是高干,一年不到,走了,进了江西工厂;另一个是当地人,母亲出生在后庄,大半时间,他住亲戚家,三年后,当了工农兵大学生,也走了。
剩下我一个。
社场周围没人家,屋前一片旷野,一片远到天边浩浩荡荡的荒凉旷野。
就这样,好几年,一个人,面对这片连着天的地,看风怎样掠过,怎样拉扯田里枯干的茅草,看雨怎么样飘过,地上如何积起水坑,看水坑中如何倒映出一片片奔腾的乌云……这不是一片一点一点往外延伸出去的土地,而是一片从天边处厚厚重重地向我涌来的土地,这片向我涌来的浩浩荡荡的土地,看见它的第一眼,就压在了胸口,永远压在了胸口。
暮色中,抗着农具收工回家,开锁,推门,“叽――嘎嘎嘎”,屋里凉冰冰、空落落,看到的,只有夕阳拉长的自己的身影。
傍晚,残阳似血,炊烟弯弯扭扭,空中散开又落下,一层淡淡的白,披盖幽暗的地,漫在即将熄灭的暮色。家后沟里洗脚、洗脸,端盆淘米,然后回屋烧饭,往炉膛里塞草。通红通红的炉膛,轰隆轰隆的炉火声,掏空了心肺。几千个夜晚,目光呆滞,提着火釵,望着炉膛,听着声响,无思无想,压抑,只有沉甸甸的无尽的压抑。
黑夜,屋外两点、四点、六点绿色的亮,常常几分钟不动一动盯住我,至今不知那是什么,是狼是狗还是其它什么的眼睛。
一个狂风暴雨夜,东墙倒了,风卷暴雨刮进屋,裹住被子缩在西墙床头,却还伤心着压死的几只鸡--那是每年用来换取回家车票钱的鸡。
想前途,想未来。没前途,没未来。想回家,可是回不去,因为回不去,越发地想。
数不清的夜晚,望着破了的茅草屋顶,望着洞外清澈的寒空,望着洞口飘摇的小草,寂寞得发慌。没人说话,一个人都没有。想说话,想得都快疯了。一切都装心里,装得太多太多,装不下了,闷死了,快闷死了……
越来越多的人自杀,都是孩子,受不了了。
那时,二胡是我唯一的伙伴,天天拉,对着那片土地。那是我唯一的享受,心中的苦与愁与闷与寂寞,随着拉响的琴声,一丝丝流出。一直认为,二胡的声音,是由那块土地滋生的。
上调受挫76年有过次上调机会,去淮北一个煤矿。那时下乡已六年,大队同来的七人,走了六个,上调的上调,病退的病退,转走的转走,一个名额,理所当然轮到了我。
万没想到,生产队的过场推荐会上,出现意外。
半年前,庄上来了个投亲知青,也上海人,阿姨是自然灾害时嫁来我们庄。那晚,阿姨、姨夫买了条“春秋”香烟,挨家挨户发送、求大家帮他们外甥一把。结果,推荐会成了批评会:一个发言说我懒,说太阳晒屁股了都不起床;另一个发言说我不接近贫下中农,一个人住社场,像个小台湾。最后,到会一致推选那个刚毕业来庄才半年的外甥。
人人想上调,可以理解,但人脸竟可如此变化,则感天昏地暗。
第二天一早,去公社,找到上任不久的叶书记,情况原原本本说一遍,书记听了很气愤,说:“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至今没明白,为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书记的态度表明,他向着我。
因书记的态度,推荐会最终还是过场,名额最终还是给了我。
表格填好了,送去县里,以为要离开农村了,然而,最后一关政审关,还是被刷了下来。消息传到大队,继而传到生产队,传得纷纷扬扬,说我父亲是德国军官。尽管传言让人哭笑不得,但出身影响我上调,这点无误。
我不服,去县城找县委书记的陈秘书,他是我们庄上人。我们70年下放时,他高中毕业回乡,常和我们一起聊天,后上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分回县里,当了县委书记秘书。我找他,希望他能帮我挽回“败局”。
上县城得徒步二十五里,然后才有车。途经“小红山”,传说中朱元璋当年放牛的地方,在那得淌过条河,河水高过腿弯。过河时,我的脚底跟被河泥里的碎玻璃划破,很深,血流不止。咬咬牙,上了岸,我把两只袜当绑带,穿在破脚上。许是“金石为开”,走一阵,血不流了,再一阵,不疼了。我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然后,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扒上一辆拖拉机。
当然,陈秘书帮不了我,但他安排我在县委招待所睡了一晚,还请我吃了顿饭。
饭后,招待所床上斜躺一会,万没想到,待到再起,脚一碰地,后跟那“金石为开”没了疼痛感的伤口,突然像插进一把匕首,再看,那脚早已肿成发酵馒头,两只渗血的袜子,干了,硬了,粘在伤口上,拉都拉不开。
第二天,就用这只肿得像馒头、疼得像插了把匕首的脚,步行几十里,走回对我“变了脸”的生产队。开始颠着走,走着,想,疼痛这事真要过了头,也就不疼痛了,于是咬紧牙,愣是脚往地上踩。浑身是汗,疼得就差昏过去,可渐渐,就如预计那样,疼痛过了头,开始减轻,一点点减,减到后来,感不到了。
无性青春最后两年,唯感安慰的,只是剩下几个同学一起聚聚,说说话,抽几支烟,唱几句插队的歌。
每次去同学那,异常高兴,十几里地,一路欢歌,却回家的路,因了先前的快乐与亢奋,越发凄凉。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天,一望无际的深褐色的地,没有人,只有一条连一条、过了一条又一条的田埂。
返城前一年,冬天,寒风凛冽,去一同学那。远远地,见他穿件浑身打补丁的衣服,家门口用钢叉堆草垛子,见我,都没抖一下浑身落满的草屑,一边挥钢叉,一边连连地说:“要过冬了,要过冬了,准备过冬,准备过冬……”。
那几年,心已麻木,不再反抗,也不知怎么反抗,想得到的,只有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像他们一样生活。
寒夜,北风吹得狠,像要把地都掀起。芦杆编织的门,被风刮得叽叽嘎嘎、晰晰嗦嗦。我俩躺在被窝里,各自身上压着自已的棉衣。
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他说:“女人的身体,一定和胳脂窝的肉一样,又嫩又滑……”
夜更黑了。黑色的夜里,两对闪亮的眼。
那年我们都已二十四,但对女人一无所知。
生命中的一个最大遗憾:最需女人时没有女人。老天给生命安排的时间表中,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异性渴望最强烈,可我没有,我们都没有。耿耿于怀。后来,我写过篇小说《耿耿于怀》。一人只有一世,一世中的每个阶段,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会再现。老天亏欠了我们。
一次,回乡途中,和一插兄在南京一个旅游点。初春黄昏,凉意从林叶中斑驳洒落。俩人坐在石阶上,很累,很困。突然,大脑触电一样“忽”一下醒来,不远处的一幢房上,看到“女厕所”三字。就因这三字,心“哄”的一下膨胀,一刻间,女人的美好想象纷至沓来。然而,就在这热血沸腾的一刻,看见厕所里颤颤巍巍走出一个满头乱发的老太太……
公社两批知青,一批是我们,《长风中学》六九届初中生,一批是虹口区前两届各校赖着不走、后被街道派出所强送下乡的。
于拥有女人这点,他们与我们完全不同。
公社街上有个女裁缝,白白净净,小小的个,皮肤细腻、光泽,胸很大,丈夫在县城工作,常不在家。每次上街,他们一帮涌去裁缝家,说一口明目张胆的调戏话,趁着没人,这手那手或快或慢地伸过去,那裁缝,照踩她的缝纫机,回头或不回,不真不假骂两声,骂得他们的手越发频繁地伸过去。
公社赶集,他们一伙颠颠地聚一起。那天,远处田埂走来一女子,一看就是知青。就像一群公狗看见一只母狗。女的进街后,小饭馆前停下,左望望,右望望,他们中一个便过去,走她跟前,一腿直着,一腿踮着,身微后仰,头略斜,手掌不时往外一翻一摆,不知在说什么。女的先是扭脸不看他,过过,扭着的脸侧过半个,过过,另半个也转了过来,再过过,跟他一起走了。开始,走得还有些扭捏,两手背后,身体扭两下,走着,那扭捏也不见了。
整整一星期,两人关屋里,没开过门,饿了,吃点炒麦粉,渴了,喝点凉水。一星期后,再出门时,庄上农民说,男的腿都软了,打飘。
不出工的下雨天,我们这伙也常聚,暗洞洞的泥屋里,一起挤床上。那是最适合谈女人的时候。我们的谈女人,其实也就谈了个女字旁。但就这,足以原形毕露。常常,我们中一个恶作剧地突然站起:“检查检查,看看谁硬了?!”其实个个都硬,却个个装得不硬,最好证明自己天生阳痿。我们中一个,从小到大三好学生、大队长,大大的眼,长长的睫毛,笑起来羞羞的,像女孩。可就这个他,最经不起考验,轮到“检查”,往后缩着身,双手挡裤前,边笑边躲,“谁硬了,谁硬了”地赖。可他哪里赖得掉,那个顶起的圆锥太大太明显。也就这个他,一起去游泳,刚脱衣,就翘起,脱完更狠,简直怒发冲冠,甚至下水碰了凉,还像竖起的小棒槌,随着水的涟漪左右晃悠,经久不衰。
他们中一个,管不住自己,让村里一女孩怀了孕,别无选择,只能结婚。
婚礼大家都去了,我们这一批也去了,一方面羡慕,一方面悲哀。
他有了女人,好,可也意味着,只能一辈子留在农村。
挥再见的手最后两年,在江山公社中学当老师。那段日子,是八年半农村生活中过得最快乐的。
老师在那地方倍受尊敬。当地老师关系多:亲戚、朋友、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还有学生家长、学生家长的朋友。不是今天这个叫,就是明天那个喊。我没那么多关系,但学校老师和我关系都好,任何人有酒喝,都叫上我。差不多天天喝酒。
喝的是山芋干酒,七毛八一斤。那喝酒才真叫喝酒,没菜,一碗大青豆,一碗盐豇豆,一把韭菜,一把大蒜,好时,炒盘鸡蛋加点盐,或哪弄条鱼,没油,沾一沾面粉,贴锅边,兑水,烧几把火。不知那里的女人是否特别会烧,怎么烧,都能烧得香喷喷。
最开心的是划拳。
第一次见划拳,是到凤阳的第一天,途经大溪河,街口小饭馆歇脚时,只见一个个袖管卷起,青筋爆出,龇牙咧嘴,这头向那头冲去,那手向这手戳来,声嘶力竭,像土匪。却这恐怖的一幕,日后成了我的喜爱。我爱划拳,划得很好。我们这群教师个个划得都不赖,但我是公认最好的。我赢的本事在于很快看出对方的变化规律,自己则没规律地变化。
开始不行,喝一点就晕,甚至吐。但那里,人坐桌上,不能不喝。不得以,常将酒含嘴里,趁没人注意,吐到地上,反正是泥地,一会就吸掉;有时假作擦汗,一抹嘴,将酒吐入手帕。然而久了,开始适应酒精,能喝一些了。能喝些的“秘诀”更在于装疯卖傻,大喊大叫,叫着喊着,精神就分散,就不感觉难受,叫着喊着,酒气就随之出了去。一生做过的所有事中,酒后乱说乱叫无疑是最痛快的一件,肆无忌惮。
忘记了,已经忘记了。忘记了什么?忘记了太多太多。
78年10月末一个傍晚,天已昏暗,“板桥”车站前,一排黝黑的槐树上方,露一块深蓝。火车来了。这次火车来的意义与以往不同,我等这列火车等了八年半,做梦都在等,可真见它开来那刻,并没感到想象中的轻松愉快。怪那天空,得怪那天空,怪黝黑槐树上方残留的那块深蓝色的天空,那蓝蓝得人压抑……上车了,我向送我的两位老师挥手再见。火车启动了,挥再见的手停在窗上,远了,那手还停着……走了,终于走了,再不用回来,但是,但是我把生命中一段重要日子留下了,把友谊留下了,把初恋和梦留下了,把孩子所能承担的极限苦难留下了,把宝贵的花样年华永远永远地留下了。
一回凤阳86年年底,离开凤阳八年多。
八年多时间中,刻骨铭心的插队记忆,无时不刻出现在我、我们的生命中。那时已决定移民澳洲,要走了,得回凤阳去看看,不管曾经的生活是否苦难,这片土地养育过我们,在我们的生命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子。
坐火车到蚌埠,找到插队时的同学小何。
小何早一步上调,进了蚌埠铁木家具厂。他是同学中对文学最有兴趣并最具天赋的,我们走得近,聊得多,一起在田埂上朗诵过普希金、泰戈尔,也一起做坏事偷过老乡的鸡。他去蚌埠后,他的宿舍是我们一伙乡下知青的“据点”,谁上蚌埠,都去他那,来去上海,蚌埠转车,也去。他宿舍的门上,终年放把锁匙,任何人随到随进。有时半夜,掀开被,冰冷的身、冰冷的脚,不管不顾地往他热烘烘的被窝里钻。睡他那,还吃他那,闲时他陪,忙时,他给饭菜票,我们自己去厂里食堂。
86年,他读完电大中文系,88年,他去日本一桥大学读语言学,硕士读到博士,完了留校当博士后,专业上颇有成就,出过两本过硬的专著。
他,就是常言所称的“赤屁股朋友”。
伤心的小站蚌埠没停留,当天小何陪我下乡。
一路谈的是写作。那时我的所有作品,写的都是插队生活。
第一篇小说《黄土》,开头第一句:
“火车钻进了茫茫无际的黄土,消失了,剩下两条亮晃晃的铁轨,阳光下静静卧躺。”
他说:“像一幅画”。
是的,一幅画。一幅刻在眼里的画。
火车把我们带来,卸下,走了,将现代文明、城市生活、连同希望,从我们刚刚起步的生命中带走。
我俩曾一起逃票去蚌埠,怕被抓,蚌埠前一小站下车,然后徒步二十里,一路问询,找过去。是夜晚,漆黑一片,唯有淡淡月色,忧伤、柔和、温暖,伴些许兴奋。翻过一座山,见城市灯光了,久违的灯光,带来的强烈亲切感,让两个长居农村的人兴奋得颤栗。
晚上,火车站长椅上坐一夜。那时上蚌埠、去南京,都在车站椅上过夜。天一亮,赶紧呼吸城市空气,捕捉细枝末节的城市记忆:柏油马路,两旁的商店,穿过树叶落到水泥地上的阳光气味,挤车的人群,汽车喇叭的鸣响,空气中弥漫的水果清香,身边来去的干净整齐的衣服......
蚌埠坐长途,先去凤阳城。
凤阳中学的老友徐兄,上外法语系69届大学生。本该前程似锦,因文革,梦想破灭,学业中断,先下乡劳动,后被分到离我插队处十八里的地的板桥中学当语文老师。
板桥是个区,我所在大队原属大溪河公社,后划给江山公社,江山属板桥管辖。
徐兄是我一亲戚的朋友的内弟,认识后发现,我们还是远亲。插队时,每次赶集,我都去板桥中学找他。每次,他都用他的煤油炉为我开小灶,炒许多鸡蛋,然后一起喝酒,听他说很多话,说当年上外法语系的风光,说精英班的才子感觉,说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教师,说他有过的几个女朋友。曾经,他骑车十八里,到我插队的生产队看我,在我的牛屋住了一晚。他给过我精神上的支持、生活上的帮助,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充当他的听众。那时他其实很痛苦,他是在用幸福的追忆驱赶内心真实的痛苦。而于我,和他交往,成了安徽生活中一个亮点,一团可贵的温暖。
离开安徽很长一段日子,老做一个类似的梦,梦中,我从上海、南京、或蚌埠回生产队,板桥车站下车后,一如既往去找他,可突然发现,他不在了,找不到了。没有了徐兄的板桥,无际空旷,无际苍凉,空旷苍凉得我发慌。
86年,和他一起分到凤阳的六九届大学生都走了,有的考上了研究生,有的出了国,有的调去了大城市,只有他,娶了蚌埠太太,留在当地。
那晚,我和小何睡在他那,聊天到很晚。什么都不敢多说,怕他受伤。他也什么都不谈,不谈调动,不谈考研,不谈离去的同届六九届大学生,只谈刚来他这住过一阵的老父亲。
安徽的冬天太冷,怕父亲受冻,他坚持和父亲睡一被窝,坚持把父亲的脚按在自己的胸膛。他说小时父亲也这样帮他捂脚,他说父亲的脚已完全没有热量,他说父亲想挣脱但他使劲按住,却同时,眼泪失控地唰唰流下,他说他爱他的父亲,很爱,从小他的父亲给了他无限宠爱……他唯一没说,他是在用他的孝道惩罚自己,惩罚自己的失败人生。
到凤阳当晚,徐兄和小何陪我一起去县农机站看望小高。
小高是我中学同校不同班的同学,非常漂亮,当年学校一二千人,她从操场上走过,目不斜视,却有那么多眼光不约而同随她而去。插队凤阳时,她和我是一个大队的知青。
一次,大队知青会上遇上,说起了话,从此,就都想再说。
后来,她来我这,我去她那,很频繁。每次她来,我都送她回去;我去,她又送我;她送了我,我当然再把她送回去。来来往往,月光下,那段乡间的路,缠绵起来。
那年冬天,和她一起回上海。我说,到南京坐船吧。我想坐船时间长。她说好。她说好时,脸上漾出了喜悦。
火车上,两人合吃一个盒饭。轮船上,趴着栏杆,望着海水,同说少男少女的话。
到上海,她来我家,然后约好,我去她家,然后再约好……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一次又一次。电影院里,靠得很近,她的鬓发,带着体香,抚弄我脸腮。我们轻轻地说话,轻轻地。
那次电影院出来,过马路,突然出现一辆车,她惊了惊,一下抓住我的手。过了马路,她还抓着。希望她一直那样抓下去……可到底,她松开了。那手软软的,很柔,从我手心手背慢慢脱离,滑了出去。
“不知道我的人生列车什么时候开出了站,只知道当我发现时,我已在车上……一个有雾的傍晚,我停靠在一个宽阔的肩膀,我以为列车已经到达终点,却不知,那不过是一个伤心的小站。”
——一首歌的歌词,歌名:《伤心的小站》。
列车还没到达终点,她下站了,在一个叫“凤阳”的小站。列车开走了,继续向前。站台上,灯光昏黄,飘着雨星,站着她孤零零一个。
她和县城一位拖拉机手结婚,留下了当地。
那晚停电,走道很黑,找到她时,她正在屋里,和两个当地女孩,趴在煤油灯前看着说着什么。见我,她吃一惊,直起身,但马上,又控制住自己,一付矜持。“回来看看呀?”她说,甚至没请我们坐下,只说了声“自便”。
我们没坐多久,坐不久。我说,走了;她说,不送了;我说不用送。
走了,可走很远,我还感觉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背脊上,那目光定定的,却闪亮,晃动许多记忆、许多苦涩。
泪流满面第二天,告别徐兄。
这一别,十八年未见。我离国时,他正调往蚌埠,因彼此变动,失去联系。很多年,到处打听,一直找他,可找不到。十几年后,我请朋友——澳洲安徽同乡会会长帮助,几经周折,通过合肥侨联找到蚌埠教育局,再通过蚌埠教育局找到蚌埠民事局,终于知道他已调回上海。然后,又通过市公安局朋友,在几个同名同姓的人中,到底找到了他。徐兄已退休,返聘在一中学当教导主任。
人生,由一路走来遇到的人和事组成,不能让一个生命中曾经如此重要的人,一个曾经给过我帮助和温暖的人,说“不见”就不见。
离开凤阳城,我和小何先去临淮关。
最后几年,我常一人步行去临淮关。回沪前买花生去那,分到棉花想弹成被带回沪,也去那,上县城,临淮关又是必经之地。那里还曾有个知青朋友,分在砖瓦厂,寂寞时,常去找他,在他那过夜,和他说说话。
汽车到站了,在街口。
路边蹲几个老人,黑衣黑裤,女的扎绑腿、挽发髻,男的提着烟杆抽烟。
迎面是条煤渣路,坑坑洼洼,一滩滩大小积水,再前面是铁轨,亮晃晃的铁轨。
刹那间,我在这路上看见了自己,看见当年的我――寒冬腊月,戴一顶海富绒方帽,两边帽沿一个竖起,一个耷下,身穿五十年代母亲穿过的羊皮棉袄,双排扣的卡其脱卸面洗得发白,破了几处……我看见自己,口喘粗气,俯首,身体前冲,肩上搭一根绷紧的绳,双手拽紧两旁车把,正在努力拖一辆板车……板车上,装的是我自己喂养的鸡,我拖它们来这,为的是把它们送去供销社卖掉,然后,用卖掉的钱,换一张回上海的火车票……
喉咙口有大块大块东西要喷出,是“喷”!一时间,差点失控,想不管不管地扑在地上,抱住土地,放声大哭一场。
使劲忍!拼命忍!
喉管断了似的疼,眼泪早已成线,不往下淌。
街这头到那头,来回二十分钟,眼泪,就那样不停地流,不停地沿着脸腮掉到地上……
当年插队那么苦那么难,我没哭过;可那次,我哭了,泪流满面。
临淮关到石塘坐的是汽车。以前乡下没汽车。
一路无语,石塘到江山中学,八里地,我和小何都没说话,一句没说。相同的经历,相同的感受,相同的想说而没说的话,不用说。
看天,看地,看村庄,天认识我们,地认识我们,村庄认识我们,脚下的泥土也认识我们:“回来啦?”“回来了。”“去了很久了。”“很久了。”
……
远远,看见了江山中学几排教室。
“家败,这不是黄惟群吗?”阳光下,毛校长手遮太阳远远招呼道。
学校老师全都走了出来,惊讶,欢喜,热情洋溢。
“结婚了吗?”
“结了。”
“在哪高就?”
“厂里。”
“听说小陈混得不错,大医院当了医生。”
“是的,他不错。”
问这问那,我什么都没说,甚至没说将要出国。这块土地上,感觉不该说这些。
学校借了两辆自行车,去插队的生产队,五里地的路。
队长陪我们东头走到西头,散了很多烟、很多糖果,这事以前插队时也做。西头陈姓几家屋前坐一阵,匆匆赶回江山中学,那里的老师们等着我们。
当晚睡在付老师家。回城第二年,他父亲带庄上三个社员去上海卖猪肉,晚上找到我,我和我妈让出房间,睡去邻居那,留他们住了一晚。付老师说,他父亲知道我来了,无论如何要把我们请去他家。
熟悉的夜,静谧的夜,不时几声狗吠,难以入睡。
二回凤阳00年,又回一次凤阳。那时移民澳洲已十六年。
以为离得远了,久了,渐会忘记,却不料,越发想了。
是和萧良、阿五一起去的,借了辆旅游车,请了个司机,半夜十一点多上海出发,一路几次停车问路,天亮时,“大溪河”到了。
往事如烟变了。新街很宽,能开四辆车,两旁全都砖房,有的二层楼,公路从街心穿过。老街还是二三米宽,还是曲曲拐拐,一段泥路一段碎石路,还仍见不少茅屋,这辈子忘不了的茅草屋顶的泥屋。
“看,这屋还在,原是供销社,我们常来打煤油。”
“记得吗?这里原是饭店,开店的叫老顺子。”
“这里,看这……原先是肉店……当时猪肉七毛七一斤……”
一路走,一路说。
原先的公社办公所前停下。
是幢楼房,曾是方圆几十里唯一一幢砖泥结构的楼房,过去时代土匪的炮楼。这楼第一次出现知青眼里时,很破,很烂,但渐渐,越来越高。当年这幢楼里走出的人,眼睛都朝上,当年这里的知青,都仰头看这楼里走出的人。
即使最清高的,也做过接近这幢楼的梦。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我们都不再说话,看着那楼,猛烈抽烟。
往事如烟,飘过来,飘过去。
老街稍作停留,正式下乡。先去阿五的庄。
两个孩子的指引下,阿五找到了毛杰。他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也读过书,当年特别喜欢和我们这些下放学生玩。见阿五,他倍感意外,把我们热情请进他家。
屋挺大,砖房瓦顶。墙上几张印刷画,画中是女人新鲜的脸。有电视机,尽管老式,但想不到。有电灯,一根电线接一灯头,房梁上绕一圈,荡下,插一个灯泡。想当年,做梦都想有个电灯。还是泥的地,地上一团团鞋上刮下的泥,有的仍是湿的。没家具,一张床,一张缝里嵌泥的桌,还是一根凉绳东墙拉到西墙,绳上挂满四季替换衣服。
坐一阵,聊一阵,庄上转一转,和遇到的老乡一起照几张像。
毛杰送我们出村,临走,阿五硬塞他一叠钱。
任的。
当年他年对我很好,帮我挑水、买粮,买了粮还帮我从公社挑回来,这些都是当时的我不能胜任的……那时,我常吃白饭,没菜,也没钱买,他常送碗盐豇豆、割把韭菜给我……”
踩着稀烂泥地,进萧良的庄。
萧良当年吊儿郎当,给“贫下中农”印象最不好。他爸是高干,为让儿子早日离开农村,找了很多关系,来头都很大。几次,被逼无奈,萧良上了省城,但临到最后一刻,父亲的信,还是被他撕了,扔了,或当手纸擦了屁股。他离不开农村一帮哥们。一个人离去的路,即使通天堂,也寂寞。
萧良有个相好,是知青,也是同校一起下放的同学。却这女生自己不觉,庄上多了个单相思。一晚萧良去她那,被那单相思发现,半夜赶去公社,找到武装部长。部长一听,小蛮子搞流氓,那还了得,当下找了两个民兵,徒步七八里,赶去抓人。“你逃不掉了”。一到门前,部长大喊。萧良也绝,知道逃不了,床都不下,像只鸵鸟,身体拢成一线,躺直,蒙上被。他以为自己个小,不动,不会被发现。被窝里拖出后,他被五花大绑绑去公社,关在炮楼里。那女生够意思,去看他,还买了烟,从窗口扔进去。后来,领回生产队前,部长指示,要开批判会。批判会上,萧良一声不吭,手拿毛巾,坐小板凳上,一次次,装着擦汗,擦掉大把大把的泪。
萧良找到了他当年住过的屋。屋还在,只是已倒,剩下几面断墙,墙内乱草齐腰,一条水牛在吃草。
“照张相吧。”我说。
他不说话,也不看我,走到断墙前,站好。
照片上的他,头发都秃了,头顶只剩小鸭绒毛般一撮。他穿件西装,里面一件红毛衣,双手插口袋。他笑着,是傻笑。他的眼睛是红的,看得到里面闪动的泪。
刚来时,萧良发疟疾。那时我们都发,高烧四十度,温度表打到头,萧良是第一个。找不到医生,只能上公社。队里要派人送,我们都说不要。我们说不要,是为都被一幅画所吸引:一条水牛,拖一辆板车,牛背上坐我们中一个,头戴草帽,手执柳条……太神气了,太富诗意了。队长想劝,劝不住,只能站在村口目送我们上路。
疟疾这病发起来怕人,不发时,也就身子疲软。萧良躺不住了,非要坐上牛背,由他赶车。一上牛背,心漾开了,笑了再笑,还一再问,自己像不像神仙牧童,大家都说就少一根短笛,他就双手做个吹笛的样,嘴唇闭成一条缝。“吹”着,越发得意,叫我们统统坐上车,然后柳条一下下抽牛肚……牛小跑起来。开始没人在意,想当然认为:牛老实,吆喝几声再加几鞭就行。可越抽,牛跑得越快,牛一跑快,拖着的板车就晃荡,板车一晃荡,左右前后一摆、一冲,车柄便一下下重重捅到牛屁股。牛疯了,彻底疯了,飞也似的奔跑起来。我们一个个板车上滚下,萧良吓得脸都弯了,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牛背上下来,临到最后一刻,才闭眼朝这路边草丛一个猛扎。
疯了的牛,一气奔进一条水沟,绳断了,板车像从炮膛里射出来,车柄深深扎进沟边的泥里……我们愣了,吓愣了,面如土色,半天张着嘴,没人说得出一句话。
阿五问,记得那次杀鸡吗?
那次,阿五和萧良来我这,我们去老乡那买了只鸡,又去大队部小店打了酒,准备美食一顿。没人会杀鸡。萧良说,一刀砍下鸡头就是。我说太残酷。阿五自告奋勇说他来杀。可他哪是杀鸡,是锯鸡。刀很钝。他用钝了的刀在鸡滑腻的颈皮上拉来拉去。拉半天,破一点皮,见一点血,再拉,总算见骨头了,见血一股股流出。老乡教我们,杀过后,只要将鸡颈弯过来,塞到翅膀下,扔到屋外就行。我们没扔,而是人道地将鸡放到屋外地上。然而,刚返身,只听身后一阵“扑腾、扑腾”,那鸡挣扎几下,站了起来,被锯一半的头颈软绵绵地荡下,吊着个血淋淋的头,跌跌撞撞朝我们直冲过来。那不是鸡,是鸡鬼。我们吓得魂飞魄散,逃进屋里,这个跳床上,那个跳桌上,“人飞蛋打”。
饭后,一起出去逛荡。没地方逛,就去浩浩荡荡的漫天湖。
一边逛,一边唱。唱的是插队的歌:
“告别了妈妈,再见了故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进了历史史册,一去不复返。
迎着太阳起,背着月亮归,沉重地绣地球,是我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
未来的道路是多么曲折、多么漫长,生活的脚印踏边了偏僻异乡。”
那时我们都不会喝酒,但那天都喝了。一个个喝得晕晕乎乎,脸彤红。阿五红得最厉害,从脸红到颈脖再红到手。最离谱的是,停下小解时,大家看到,他连鸡巴都是红的,彤红彤红……看得我们一个个叫着、笑着,跌倒在漫天湖里……
还是忍不住去过萧良的庄去我的庄。
根据方位知道,庄子已在附近。可这魂牵梦萦、醒里梦里“见”了千百遍的地方,就在左右了,我认不出。
我请司机停车,让我下车看看。
下车,见路边不远墙根下坐一排晒太阳的妇女。我朝她们走去,想向她们打听一下。可走着,游移的目光不再游移,停住了。那些看我走过去的妇女,目光也停住了,有了反应……
“这不是……这不是……”
“是是是……黄惟群……我是黄惟群……。”
赶紧几步上去,和她们握手。一个,两个……刚握两个,又觉得自己不行了……试图忍,忍不住,不得不转身,背脸,朝一边挪去……
我已认不出这地方、认不出这庄子,但我认识这些人,她们让我确定,我已到了我想到的地方。
她们,曾经天天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和我的生活、生命紧紧联系一起。她们,每个人每张脸,都是一段记忆。
老了,都老了,但透过覆盖着的老相,彼此都能在对方脸上找到那张熟悉的曾经年轻过的脸。
一个妇女拉着我的手,说:“……这都多少年了……”
来了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当年是大队民兵营长。原先在外当兵,复员回来后,当了大队民兵营长。他问要不要上庄走一走?我说好。
先去我当年住过的地方。
原地已造出新屋,是砖屋。屋前坐几人,其中一中年妇女,一眼认出了我。我也记得她,大家叫她小邱,当年庄上少有的几个小媳妇中的一个,性格温和,胖乎乎,总笑眯眯。
我努力笑。
“看看谁来了,谁来了……”她朝屋里叫丈夫。
她丈夫叫亮子,和我差不多年纪,当年主管队里喷雾器,专喷“50”农药。可他没一点常识。那天,在我的牛屋,为查机里还剩多少药水,他点燃火柴伸头去看……“哄”一下,“50”喷火了,喷他一脸……脸烧坏了,眉毛也烧没了,谁都以为他这辈子完了,可结果,他还先娶上了老婆。
小邱说:“你原先的屋就在这。”我问:“哪?”她说:“就这,就我们这个屋。”说着又问:“去不去家后看看,那里还剩一堆土,是你当年屋子的墙。”
毕竟是女人。
感激她,非常感激。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这么清楚,还记得那堆土,知道那堆土和我的关系……
没去看那堆土,不想太伤神。
我对萧良做了个手势,让他帮我和亮子小邱还有民兵营长一起照几张相。不知还能做什么,只知什么都带不走,除了几张相片。
走出家门,见几女孩,小邱指着其中一个说:“这是我女儿。”
女孩大约二十岁,挺漂亮。于我,重要的不是漂亮,是气质。她已完全不像农家女,而像学生妹,像城里人。
她和我的过去没关系,我离开时,她还没出生。面对她,我能开口了。
我问她多大?现在干什么?
她一甩眼,扬眉反问:“干吗?调查户口呀?”
我笑了。这是我下乡后第一次笑。不仅为她,也为他们这一代。他们不同了,完全不同了,举手投足不同了,语言也不同了。
庄上的最后日子,我住小登子家。
小登子出生富农,父母死了,姐嫁了人,哥因破坏军婚被关牢。小登子每年一半时间在外,不是讨饭就去哪打短工。我那牛屋倒后,生产队安排我住他那。在他屋里,我教过书,开始教“扫盲”,后从一年级开始正式教。我还在这屋里自己动手糊过几排桌,是用泥和芦杆糊的。
写过篇《小登子结婚》的小说,是根据原形写的。
小登子睡觉一丝不挂。每天早晨起床第一句话:“鸡巴头挑被单喽。”那家伙翘老高。一次次,他撅个肚,用手打得那家伙东晃西晃停不住,一边则一脸正经,咬牙切齿望着它骂:“狗东西,割了你,你就老实了……”
门敞着,可家里没人。
小登子家没变。附近左右就他家没变,还是泥制的灶,烧焦的灶口,掉了泥坯的墙,高梁杆扎的房顶,唯独不见的,是我当年教书时糊的几排学生课桌。里间是我当年睡觉的。我搁床的地方,依然有张床,床上铺了条凉席,床旁一条板凳上,堆了些小孩衣服。
我问民兵营长,小登子结婚了?他说早结了,已有两孩子,都五六岁了。
写《小登子结婚》时,没想到他真有结婚的一天。
庄上转一圈,回到停车处。人越聚越多。一张张脸,猛一看,不认识,停上一二秒,全都能认出。
一个年轻人走近对我说,“我曾做过你的学生,记得吗?”仔细看,认出来了,我教他时,他大概十岁。另一青年也说做过我学生,但他的模样让我伤感:头发已近全白。
我把这两个学生拉过来,和他们一起照了相。
告别老乡,车开不远,下车,站路上,对着那片土地,我又默默望上一阵。
这块土地给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不管到哪,都跟着我。
其实,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谁也别陪我,让我独自一人,在这土地上,走走坐坐,坐坐走走,一小时、二小时、半天、一天,我会那样一直走下去、坐下去,想叹气就叹气,想流泪就流泪。太久了,憋得太久太久。太多记忆,太多太多,都是生命力最旺盛时的记忆,甩不掉的,这辈子甩不掉的。甩不掉的记忆,只有迎上去。这滋味,也许很苦很涩,但是苦是甜、高兴欢喜或伤感压抑,都是浓烈的,浓得化不开。生活中太少浓得化不开的滋味。我万里迢迢来这,为的就是这份浓得化不开的滋味。即使是痛苦,也是享受,痛苦的享受。
萧良喝醉了。返沪途中,午餐时,小半碗的白酒,一气喝了三四碗。
萧良以前也醉,醉了就哭,边哭边说他爸不喜欢他。他是独子,父亲的最爱。劝他,劝不住,他说他爸喜欢的其实是他妹……开始大家以为是真,后来发现,只要是醉,他都这样哭这样说……
这次不同。车在开,他不坐,站着,摇摇晃晃,一会脱件衣服,一会又脱一件。大冬天,脱到最后,只剩一件棉毛衫。边脱还边说,说他自己没出息,既不是富商,又不是作家。开始,我们还帮他“开脱”,说你一个服装店,一年收入一二十万,你那高干爸爸还在黄金地段给你留了套价值几百万的房。可说着发现,他醉了。一会他说,要点把火,把阿五的钱全烧了,一会又逼他投资,还不能投他处,只能投大溪河,并拍着胸脯豪迈地说:“不到大溪河非好汉”。说过阿五又说我,他说我你算什么作家?你写过大溪河吗?不写大溪河算什么?算狗屁!他还说要把我的澳洲护照烧了,他出钱,帮我重新申请一张大溪河护照……
三回凤阳年,再次回凤阳,是和太太一起去的。
事情起于我的散文《凤阳行》,零四年写的,零五年发在《上海文学》,后在国内极热闹的《天涯社区网》玩了一阵,顺手贴过这文章。乡情热烈,不少五湖四海的凤阳人,诚挚的跟帖,诚挚的问询:什么时候再回去,招呼一声,天涯海角,风雨同路。这篇文章中,写到过县宣传部陈部长,后来,陈部长的好友、和他共同研究明史、朱元璋的学者夏先生,网上看到此文,知道部长不会上网,将文章打印出给他。后夏先生写信告诉说,陈部长看得非常激动,说:“我们当年可是亏待了他们呀。”
他没亏待我们。这么说,只因他是一方父母官,代表那块土地。
陈部长就是原先的县委书记秘书。
因《凤阳行》,我们联系上了,先电话往来,他学会了上网,又网上信件来去。
他多次邀我回凤阳,并在信中说:“下次回国一定要找我,不许找借口推托。”很感动,为这份亲切、朴素的乡情。
再回村庄我和太太从青岛坐火车到蚌埠,再从蚌埠坐出租到凤阳。
三十年后的见面,很亲切,都说还老样子,没变,却真实感觉是:岁月不饶人,彼此都已不再当年。
聊天。聊今天,聊当年。
我说:“我到凤阳吃的第一顿晚饭,就在你家。”
七O年五月十二日,我们到时,他弟是生产队长。一时没住所,我们被安顿在他家。那晚月光很亮,树叶中洒落,他家屋前一棵槐阳树下,一张小方桌,几个小板凳,大家围着吃饭。他妈檊的面条。从没吃过擀的面条,不知面条还能自己檊;从没发现过月光那么亮,亮到可以当灯;从没见过小方桌,没坐在小板凳上围着小方桌吃过饭;从没想到过,我们吃饭时,一头黑色的猪,围着我们“忽罗罗”地出气打转......
陈部长说,当时他心里也很苦闷,他是当地几十方圆唯有的二名高中生中的一个,因文革,不能展翅,只能回乡务农。
他问这次到凤阳有什么要求,想去哪,见什么人?
我说,一为和你叙旧,二为多看一眼凤阳,要说心愿,就是想让我太太看看我当年插队的地方。
前次回凤阳,太太就说要和我一起去,还有两个孩子,也一起。我说,别说孩子,你也不能,那里交通太差,还有过夜问题。当天出不来,我能睡在农民家,你们怎么办?破烂的泥屋,潮湿发硬的被子,一晚身上咬十几个痒得钻心的跳蚤块……你们没农村生活的起码经验。太太说:“结婚二十一年,我们像一个人,可那段对你如此重要的生活中没有我,每次你说起,都觉得陌生,觉得自己像局外人……”
第二天,陈部长陪我夫妇下乡,去我当年插队的“陆陈生产队”。
当年县城到庄子,一条弯曲、坑洼的泥路,而今一马平川,四十多里水泥地,二三十米宽,两旁绿荫成行。一路风驰电掣,不过半个多小时。
到处是水泥砖房。村庄有了小镇感觉。
太太说:“怎么和你平时描绘的不一样?”
我说:“我也已找不到一个认识的地方。”
过一座桥时,陈部长叫司机停车,下车,指着流淌的河水,他说:“这就是你当年小红山淌水过河划破脚的地方。”我一愣,但马上明白了,是我《凤阳行》中写过的一个细节,就是那次上调不成,上县城去找他的那次。
记忆回来了。也许因为河水常涨,四处没住家,仍是过去的空旷,一眼望出很远,远处天边,隆起似曾相识的淡淡山峦。
当年赶集、上县城,走的就是这条路。满目旷野,风吹草动,不见一人,一切早已在眼里,走一阵,这个样,再走一阵,还这个样。心没了去处,只是走,只是听自己的脚步声,听风一阵紧一阵松地呼呼吹;视线机械往前,看住前面一个田埂,过了那田埂,再看下一个;望住前面一村庄,过了那村庄,再望下个村庄。
一点辛酸,一点感动,一点风中掠过的天与地的记忆,似乎还能听到一点散向四去的旧日的脚步声、河水的流淌声……
村庄到了。
找我当年住的牛房,找不到了;想望望当年天天望的那块六亩地,望望地上三幢小泥屋,望不到了;想再看一眼当年教书时的住过的小豋子家,也看不到了……
一个年轻村民指着一段小溪说:这沟没变,还是当年的。
当年。牛屋在社场,为防盗,四周一圈沟。牛屋里的我,为省井水,常在沟里淘米,洗衣,还在沟里挖过野生茭白草。
一个妇女听到声音,走出屋来。是她,当年以俊俏明理出名。老了,一头灰发,看得心酸。她的丈夫原是公社拖拉机手,死了,已死几年。她说,陆夕发死了,沈云虎死了,李豋科死了,小豋子也死了……死了,都是被生活亏待过的人。
指着家后十米开外一堆泥土,她说:这就是你当年和小豋子一起住过的屋。顺指望去,灌木丛中,一截斷墙。刚下过雨,泥地稀烂,过不去。远远的,我拍了张照。
而后去西头陈部长家。他母亲已去世,弟弟没在家,只有弟媳和儿子、儿媳在。屋前空地,坐一阵。隔壁两个陈姓男子闻声过来。三十多年没见,彼此一眼就都认出。
“记得吗?当年我俩老一起上街。”——记得,当然记得!这位大我不几岁,当年常一起。
另一位看着我笑,有点不好意思。当年他常问我借钱,每次借过都还,可最后一次,他说早已还了。
“今晚别走,在我家吃,”两人都说。
熟悉的乡音。当年常听。那些没得吃的饥饿日子,真想从中听出些诚意。
想去的地方就是想离开的地方告别老乡,去江山中学,探望几个当年一起教书的老师,然后,因时间关系,匆匆赶回县城。
一早陈部长就说,晚上有人请吃饭。客随主便,我只说好。路上才知,请客的是“凤阳作协”。
我们到早了,可支主编到得更早。从未谋面,却全无生疏,还是因为《凤阳行》。支主编问我知不知道叶XX?我说当然知道,我们的公社书记,当年还帮过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他说的。支总编拨通了叶书记电话,问记不记得有个叫黄惟群的下放学生。对方努力记,记不得,反复问,反复记,还是记不得。支主编转又问我,知不知道韩XX?我说当然知道,大溪河中学老师,和我大舅子关系很好。他又拨了韩老师电话,还是反复问反复记,可惜,对方还是不记得。
出席聚会的有作协主席,《凤阳文学》主编,民间文化研究员,全国有名的书法家。一共十人,二三个因故不喝酒,我只算小半个,却喝尽四瓶“古井貢酒”。
第二天一早,支主编带来两记者,“凤阳电视台”要对我做个采访。
背景选在明中都城城墙上。
古城墙已有六百年历史,杂草覆盖了昔日的辉煌。然而,豋上城墙,顿感豁然一亮,心胸开阔无比。整个凤阳尽收眼底,田埂、绿浪、池塘,农舍,烟囱、楼房,收割完的金色稻田,郁郁葱葱的溪边杨柳,远去,远去,一直远去,连住淡妆的山脉,连住碧蓝的天、洁白的云。。。。。。。
之前一直担心,自己不擅说话,然而,身站六百年历史,眼望百十里山川,突然变得想说了。
问到当年的苦,我说,我曾吃过农民讨饭讨来重新晒干的饭,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饭,但是,这不算什么;我说,挖干渠沟,一二十米的台阶,身压百十斤重量,一天上下几百次,我累得半夜小便失禁,这,也不算什么;最苦的是精神,看不到前途,不知未来,几年时间,一人住在社场上,没人说话。
问到对凤阳的感情,我说,四年前,有个凤阳女孩,上海知青网上读到我的《凤阳行》,给我写信,网站主编将信转我,看得我很感动,从此和她保持联系。女孩从小爱读书,成绩也好,但因家贫,上不起大学,成年后,只身去深圳,赚到钱后,自费去“南开大学”读书。如今毕业了,工作很好。南开读书时,我不斷给她鼓励,对她说,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自信、自爱、自尊、自强。她是我离开凤阳后碰到的第一个凤阳人,一定程度,我把对凤阳的感情,全都倾注到了她身上。
摄像机拍了足足四十分钟,电视台记者很满意。
午饭是滁县泗州戏剧团团长请的客,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一桌全鱼宴,桌上的鱼,大多出自“花园湖”。这是主人的精心安排,她和他们知道,我当年插队的地方就在“花园湖”旁。深情厚谊。
支总编是警察局高官,饭后,派了辆警车,并坚持亲自陪同,直送我们蚌埠车站。因喝太多酒,晕晕乎乎的,但路上,他还不忘给他的朋友、远在北京的知名作家梅XX拨了电话,电话一通,他又问:“知不知道有个叫黄惟群的?”总算,这次对方的回答是“知道”。
这么多年,我常做一个梦,一个同样的梦,梦中,又回去了,去看那块忘不了的土地。去时难,回时更难。当年途经凤阳每天只一班火车,每次总来不及了,心急慌忙、忧心忡忡地赶,可却总也赶不上。
想去的地方,就是想离开的地方;想离开的地方,又是想去的地方。
想起我那句“名言”:“没有记忆的过去等于没有存在过。”
或者说,过去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记忆。
那段生活,带给我和我的同伴最大的幸运:因常在时间的隧道里往返,我们的生命因此而被相对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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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走近黄惟群
一
我是从《不同的世界》开始认识黄惟群的。《不同的世界》是黄惟群的第一本小说散文集,所写的人和事都是属于现代的、澳洲的。他希望我能写一点推荐文字。那时()我正在致力于对联文学的研究,几乎谢绝应酬,大部分时间用于“神交古人”,那些古人都是“中国的”。所以与黄惟群也好像处于“不同的世界”。不过我好古而不薄今,对于现代文学还是有兴趣的,就答应了。
说实话,我的确很欣赏他的作品#81;#81;人物刻划生动,对白简洁有力,手法也很不俗,但却未想过作进一步的作品分析。至于有系统的研究更谈不上了。因为我看到的只是黄惟群世界的一面,且还没有进入他的“世界”,不免有雾里看花的“距离”。于是我就只能作个“点评”,权充“小序”了(名副其实的小序,只有三百字)。而“点评”云云,也真是只评其“一点”,这一点即评论“移民文学”必不可少的“文化冲击”(CultrealShock)是也。自觉所评虽然“在理”,但“不及其余”,总是遗憾。
好在我终于看到了黄惟群的“自选集”,黄惟群也好像知道我有此遗憾似的,把他在中澳两地的历年作品,编成了一部《黄惟群作品自选集》,在即将出版之前,让我先睹为快。读罢,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我终于走近黄惟群了!
在这个自选集中,他写了外婆、父母、妻子、儿女;写了父母那一辈的知识分子;写了自己在文革期间的“知青”朋友;也写了那个时代的干部、农民、寡妇、孤儿。这些人和事,十九是“中国的”(剩下那十分之一是在澳洲出生的,第一次随父母回中国时,只有七岁的儿子和四岁的女儿。新一代的“澳华”,应该说是“跨国”的)。至于属于“澳洲的”人和事在他笔下出现的有给女儿接生的大夫,有托儿所的阿姨,有俱乐部的洗碗工,有乐于助人的金矿矿工,有慷慨的矿场游客,有乐于亲近华人的洋妇,也有韩森之辈盲目反华的“搞手”。诸式人等,生、旦、净、丑,贤愚不肖,各有因由。《黄惟群自选集》把两个世界连接起来,在让读者对他的人生历程有所了解的同时,大概也可以令读者对于像他这样一个作家是怎样成长的有所了解吧。在中澳两地和他有关的人和事,可不正就是他所凭籍的创作源泉吗?
二
走近黄惟群多少也会有些“新发现“,限于才力、体力,这里只能拉杂谈写些杂感。
《红楼梦》中有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对黄惟群的作品,亦作如是观。“世事”含有时、地、人三个因素,一个作家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必须懂得“特定的人物”在“特定环境”下的心理状态才能算得上“人情练达”。黄惟群那篇《黄昏的柠檬树下》写他父母在文革中的遭遇,可作佳例。
走近黄惟群,我才发现,黄惟群是个一身而二任焉的作家,既写“澳洲的”,也写“中国的”,“中国的”写得更好。
在《黄昏的柠檬树下》,黄惟群写了一件令他父亲大为生气的小事。他的父亲有个老朋友,是上海的大亨,他曾经帮忙大亨创业,关系非浅,解放后,大亨去了北京,他自知有“历史问题”,为怕连累朋友,没去找他。但在落魄的日子里,却曾去找过大亨的儿子,想把一条地毯卖给他,大亨儿子没要,拿出一些钱给他父亲,把他父亲气走了。黄惟群写道:“爸爸落魄到卖地毯了。可卖地毯他理直气壮;人家不收,要给他钱,他却感到蒙受了莫大污辱!”
世事有所谓“不能承受的轻”,这件小事大概也算得是吧。有人写文革故事,把具有这样风骨的“旧知识分子”称之为“最后的贵族”,黄惟群的父亲和他们一样,虽不是真正的贵族,却也是精神上的贵族。
黄惟群也写了母亲的一件小事。母亲来澳洲,给他带来了一只台灯,是他出国时扔掉的。他记得小时候常和妈妈去旧货店,把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一样样递上柜台,母亲不懂讨价还价,一件貂皮大衣也是那是廉价卖掉的。黄惟群写道:“我相信妈妈从来也没搞清楚,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
我相信黄惟群故意没写一段潜台词,留给读者想象。可在我的心目中,这只台灯,比那件貂皮大衣值钱得多!
在西方流行的诠释学(Hermenentics,也称阐释学)有所谓“阐释之循环法”,钱钟书将之概括为“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以免于偏枯。”*这个方法论似也可以用于文艺创作。
试看黄惟群所写的文革往事,即使你未经过文革,是不是也可以“积小明大,举大贯小”,甚至你还可以从小事中略窥文革的“本质”呢?
钱钟书的阐释是学术语言,再听听黄惟群用的文学语言吧。他在谈到新移民的“回归现象”时,说:“一段经历、一件小事、一个记忆中的人、一条梦中赶不走的路,全都可以成为文学创作的素材。”*
不错,这些小事,不仅可以以小喻大,甚至你还可以从小事中领悟到一点人生哲理。
我想到了两句佛家语:“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走近黄惟群,看到的其实不止这一些。比如说他的《海外华文文学思考》,就写得颇有深度。思考的问题是有:海外作家的优势是否局限于写海外生活;海外文学是否已经过时;海外作家多元化的思维等等。不乏精到之见。
这本选集,除了小时。散文、随笔之外,还有文艺评论,对王安忆《长恨歌》的读后感尤其精辟。足见他的理论造诣(这也是我的一个新发现)值得重视。
但我年过八旬,体力脑力,两具衰退。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对黄惟群作品的深入研究,还是留给更具新思维的新一代作家及理论家吧。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只要你走近黄惟群,相信你也会有所发现。
甲申五月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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