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朝曾任平凉提督的王辅臣,以军功起家于明末清初风云动荡之际,后来又参与吴三桂发起三藩之乱,反清又降清,降清复反清,反后又再降。时人以其特征,称呼为“活吕布”。不过,王辅臣最初得吕布之名,并非因为反复多变,而是冲杀于千军万马中所向披靡,其勇不减温侯吕布。
一
王辅臣,本是明朝一官宦人家仆佣的孩子。时值天下大乱,干脆参加了李自成农民军谋个出路。这个甲申年的春天,大顺军一路所向无敌,短短几个月就占领了大明帝国整个黄河流域及长江流域的大部分疆土。明大同总兵姜瓖顺应时势举城而降,王辅臣由此拨划到姜瓖属下。转瞬间,大顺军一溃千里,异军突起的满洲辫子兵势如旋风席卷中原。姜瓖遂杀掉大顺将领张天琳,又举城投靠清兵,王辅臣亦随之降清。 投清未久,姜瓖认为满人兵不刃血而占据大同要冲之地,却对他有功不赏,还屡受训斥,心怀愤懑。未几,故明投清的一些军事将领纷纷反正,声势甚大,立足未稳的清政权似乎有点糟糕。姜瓖又自称兴汉大将军,以大同为根据地,联合三省十余支地武装力量,打起反清复明的旗帜,王辅臣始终追随鞍前马后。 姜瓖兵败被杀后,清军统帅英亲王阿济格忆起敌方有一英俊将领,黄马白袍,于乱军中冲突奔驰,十荡十决,勇猛无俦。阿济格麾下八旗劲旅都是自关外打到关内的百战精锐,遇到此人竟纷纷辟易,“莫有撄其锋者”。英亲王爱惜英雄好汉,不但不杀,反曲意招降,携进北京,抬他入了旗籍,授以侍卫之职。由是,王辅臣武勇之名播于京都,“都中满人无不以一识马鹞子为荣”。“马鹞子”乃王辅臣的另一绰号。鹞子,是体型较小的一种猛禽,凶猛剽悍,来去如电。 后来王辅臣授职云南,在平西王吴三桂藩下做武官。云南迤东土司造反,辅臣奉命招讨,亲身踹营,连下城寨9座,只手擒获敌酋而归,更是威名远震。加之他面孔白皙,长身玉立而眉如卧蚕,酷似世上流传的温侯画像,又得了个“活吕布”的名号。 吴三桂对王辅臣惺惺相惜,相待有如子侄。王辅臣这个人,对上谦恭,对下宽仁,治军严明而能身先士卒,部属有了功劳,从不揽而自居,总是公开表彰和奖励。所以能得到上司赏识,士卒爱戴。朝廷下旨将王辅臣调离云南,担任平凉提督。吴三桂怅然若失,送了一程又一程。临别拉着他的手流出眼泪:“我知道你从不吃空饷,可是你家人口多,云南到平凉万里迢迢,何堪路途艰苦?”拿出白银二万两,送他以为川资。
二
康熙十二年(),平西王吴三桂悍然而反,天下震动。吴藩毕竟经营多年,兵马雄壮,西选的官员遍布天下,互为爪牙。不安于清朝统治的各派军事力量固然对吴三桂葫芦里卖的药心照不宣,合力反清的第一目标却同当前政治需求一致,异梦是以后的事,先同床再说。是以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吴三桂马鞭所指,攻则必克,战则必胜,瞬间糜烂数省。王辅臣是平凉提督,驻节在陕西,陕西为天下之脊,又被比喻为京师的左臂。吴三桂以过去和王辅臣情同子侄的缘故,派遣辅臣在云南时的心腹旧部汪世荣携亲笔书前去策反。 不料汪世荣一到,王辅臣丝毫不念旧情,当即五花大绑,派儿子王吉贞连人带信一道解送京城,汪旋即被处死——之所以派儿子去北京,乃是一个坚决不叛的姿态。康熙果然把王吉贞留在京师做官。 按清制,提督已是专制一方的从一品武官,有封疆之寄,不愿舍此就彼原易理解。但衡之人情,度以事理,何至于把事做得这么决绝?原来,王辅臣离开云南前,已同平西王有嫌隙在先。 一次,王辅臣出征云南镇雄一带的乌撒蛮族,众将领在一马姓总兵军营中聚餐,酒酣耳热之际,辅臣忽见自己饭碗里有一只死苍蝇。那做主人的马总兵驭下酷虐,部下有过,动辄用一根木棍杖责,曾以细微的过失,棍下打死过人,得了个诨号“马一棍”。王辅臣就为人而言,是比较厚道的。他出身仆佣之家,对社会底层充满理解和宽容,并不想伙夫因之受到责打,放下饭碗作罢。不料有个王总兵眼睛很尖,尖叫着指向王辅臣饭碗,辅臣哈哈一笑:“我等枪林箭雨走出来,出百死,得一生。便有苍蝇,我亦吃得下去。”意在一语掩过此事。偏偏世间蠢物甚多,这个王总兵生性不解人意,非要打赌看他是否真的能咽这团据说是高蛋白的东西,辅臣因话已出口,居然强撑着连蝇带饭一口下肚。一旁吴三桂的侄子吴应麒扑哧一声笑了:“人与兄赌食死蝇,兄便食之;若与兄赌食粪,兄亦将食粪耶?”这个递进逻辑的假设使辅臣勃然大怒,起身斥骂:“你自恃是平西王的子侄,敢当众羞辱我!人家惧怕你们吴家子子孙孙,我却不怕!且看我如何掏出你吴家子孙的脑髓,嚼其心肝,挖其眼睛!”随手一拍,桌上酒杯饭碗应声而碎。再一拳砸在酒桌上,啪嚓一声,桌子四足齐折,其神勇可畏。左右侍从的兵丁和将校多达百人,包括东道主马一棍和惹祸根芽王总兵在内,皆骇然辟易。再寻事主吴应麒,早已先众人之溜而溜。 次日酒醒,王辅臣就同吴应麒进行了和解。但此事却辗转传进平西王吴三桂耳中,话经多人之口,往往就会走样,吴三桂听到的版本是:王辅臣使酒骂座,扬言吴三桂算个什么东西,早晚有一天要啃平西王的脑子,嚼平西王的心肝,挖出平西王的眼睛!由是吴三桂对辅臣有所疑忌,冷淡了下来。一次,借一个军需官之口传话:“你王辅臣跟吴应麒少年兄弟间喝酒吵闹是寻常之事,便厮打起来也无妨,谁又不是妇女有了私情怀孕,怕被打掉了胎不成?只是何必牵扯上老夫?别人岂非要背后掩口笑话我说‘吴三桂这个老头,平时对王辅臣爱如掌上珍宝。王辅臣却恨得要吃他脑髓呢’!这岂不是使人寒心?”平西王爵位再高,脑髓也非大补,王辅臣吃它作甚?显然旁人的挑拨已生根芽。辅臣闻之闷闷不乐。明里埋怨平西王毕竟偏向自家侄子,私下里明白,吴三桂对人外示宽厚豪迈,内心阴毒忌刻。这番是非一出,自己在云南永无出头之日,没准还会有不测之祸。转任平凉提督,正是他托人说项,四处打点的结果。吴三桂也确实是人中枭雄,王辅臣这只鹞子已经碧空万里去不可留,不妨反倒施以厚恩,一来显示王者的宽厚,二来以结其心,为异日缓急做打算,是以有前文赠金流泪的种种姿态。
三
然而,树虽欲静风却不止。王辅臣虽无背叛朝廷的初衷,无奈形势强于人,很快就又卷入其乱如麻的变局中。 新任负责统帅西北军事的经略使莫洛和辅臣素来不睦,却和辅臣所交恶的甘肃提督张勇关系良好,上任伊始,就对辅臣表现出不友善。莫洛曾任山西、陕西总督,正派清廉,但刚愎自用,眼高于顶,缺乏大人物的襟怀气量,对王辅臣的部队处处歧视,终于激起兵变。因为粮饷马匹分配不公,王辅臣的副将邵苓芝怨气冲天,领兵冲击八旗军营,仓促中莫洛咽喉中箭身亡。莫洛是康熙倚重的大臣,在西北战场上特许“巡抚、提督以下各悉听节制,文武各官由他选用,吏兵二部不得从中掣肘”,俨然代表着皇帝行使权力。王辅臣本来就有“历史污点”,此事一出百口莫辩。凝神思量,扯龙袍是死罪,打太子也是死罪,何妨扯烂龙袍,打翻太子,再踹上三脚?箭已上弦,岂容不发?长叹一声,率众呼啸而叛。吴三桂闻讯额手相庆,封之为镇西大将军。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王辅臣受不了莫洛的窝囊气,幕后授意了这场兵变。《八旗通志·莫洛传》的记载是,辅臣亲自鼓噪上阵,攻击莫洛军营。萧一山的《清代通史》也沿用这种说法。 王吴合流,吴三桂派大将王屏藩去甘陕给王辅臣当助手。王屏藩在吴三桂帐下最善用兵,二王相辅相成,声势更张,几个月功夫,清廷在西北战场上连丢十几座城池。清军尤其对王辅臣的骁勇惮之如虎,一次对垒,辅臣单枪匹马追杀清军主将定西大将军董额,独自一人连闯清军联营13座,诸将相觑胆寒,没有敢冲出来对阵厮杀的。 三边动荡,已然遥遥威胁北京。吴三桂遂做出一副先据西北,再大军东下,直捣黄龙,彻底驱除鞑虏的姿态。然而,吴三桂毕竟只是吴三桂,他的对手却是中国历史上最英明的君主之一——康熙大帝。 这时的吴三桂已年过花甲,在起兵誓师时,他曾亲自披甲上马,驰骋骑射以示武勇尚存,却终究难免老年人特有的暮气,虽做出灭此朝食的姿态,存的却是利用战争形式,逼迫清朝裂土罢兵划江而治,各享半壁江山之心。是以处处谨慎,以巩固既有利益为第一原则,不肯轻易消耗实力扩大胜利。 然则世界上岂有绝对安全的政变?以一隅敌一国,只利速战。吴三桂战略上的过度保守,使他失去利用初期军事胜利迅速推进的机会。在色厉内荏、首鼠踌躇中,局面逐渐逆转。西北战局也翻转过来,王辅臣被清大将军图海团团围困于平凉,每次出城作战,虽依然纵横无人能挡,却始终突围不得。孤城断了粮草,杀马为食,人心惊惶。清军又占据城北山墩,居高临下以红衣大将军炮轰击,守军骇然气夺。图海曾经对王辅臣有提携之恩,此刻攻心为上,反复传达康熙既往不咎的政策。于是,王辅臣再次选择了投降大清。康熙果然仍命王辅臣为平凉提督,更加太子太保头衔。
四
投降后,王辅臣只好反过来再打吴三桂,而且势必表现得更加卖力才行。猜测内心对这般敌我反复也充满羞耻,但乱世图存,一个人到底怎样才做得了自己的主呢?随着军事上的接连失败,吴三桂自知行将覆亡,日暮途穷之际在衡州愚人兼自愚,自立为大周皇帝。一日,忽见一犬踞龙椅而卧,认为是不祥之兆,没几天就在惊惧痛悔中病死。皇帝的任期不过半年,比后辈袁世凯倒是久一些。历时8年的三藩之乱在不久后平息。 起初,王辅臣在姜瓖兵败后投降清廷,顺治皇帝爱惜其勇,并不当降人看待,授职正三品御前一等侍卫,信赖和恩典在汉人中无此先例。到了康熙朝,少年皇帝跟他更合眼缘,亲如家人。授平凉提督时,留他在北京一住好久,时常召见,迟迟不肯放行。临别亲赐豹尾枪一杆,依依惜别:“此枪先帝所遗以付朕者……它物不足珍,见此一枪如见朕,朕见此枪如见汝矣。”再次鼓噪而叛后,康熙显示出政治家的恢弘大度,把辅臣质押在京师的儿子放回平凉,书长信一封劝其归队,言辞恳切,承诺不加罪责。辅臣虽感激涕零,终究事已做出,岂堪回头?干脆把儿子王吉贞也一并纳入叛军当了总兵。 三藩之乱削平,旁人自是欢喜鼓舞,王辅臣内心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忐忑复杂难以言喻。他是精细人,心知造反实属大逆不道之罪,何况自己屡经反复,何堪取信?朝廷对自己的宽宥,无非一时权宜。随着大难克平,大清朝和自己这笔糊涂账是该结算的时候了。上虽年少,乃一代英明的主子,断不会因为个人感情葫芦提了事。揽镜自照,但见潘鬓憔悴,沈腰消磨,昔日白皙英俊的面庞大有风尘积郁之色。某日,得到和他经历相似的尚之信、耿精忠辈被凌迟、枭首的恶信。面无戚容,反而哈哈一笑,心下已然有了打算。 得到去北京述职的命令后,他突然将新娶的夫人叫来,无故一顿拳脚,将她鼻青脸肿地逐出家门。随后数日不问军务,率同部属痛饮高歌,某日,饮酒正酣,突然掷杯于地,吩咐道:“你们多年来随我东西南北奔走,犯霜露,冒矢石,惭愧我没能给过什么。今天我和大家作最后之诀别,且请一醉方休!酒醒后各奔前程,自此永无相见之日。以后休要提起曾在王辅臣麾下,以免受到牵连!”说罢,遣散家财,分发给部下。 酒醒后,部属已遵照他的话洒泪星散,只有一个亲兵还在帐下,给他倒了碗水。他抚摩着这只碗沉吟:“我发放财产,忘记给你留一份,你伺候我多年,也没有家。以后谁会管你呢?这个银碗重达数斤,你拿了它去,安个家室好生过日子吧!” 入夜,王辅臣吩咐亲兵在他睡熟后,用桑皮纸喷酒,一层一层蒙住口鼻。笑道:“斧钺加身,砍头落地,不过忍片时之痛,大丈夫何所惧哉!不过图海军门是我恩人,蒙他在皇上面前为我担保。我如死于兵械,必以畏罪自杀故连累图海。这般窒息而死了无痕迹,你明天上报,只说我路途中患病暴毙。”是夜,横行半生的一代骁将悄然走了。 据说,康熙听到王辅臣死讯,默然良久。后来,果然没有株连他的家人、部属,仅仅将王吉贞革职了事。到了乾隆朝修史时,为宣传忠君的封建道德,王辅臣先被列入《贰臣传》,后又以“或先经从贼,复降本朝,或已经归顺,复行叛逆。此等形同狗彘,腼颜无耻之人,并不得谓之贰臣”,又被乾隆点名降级到《逆臣传》中。 纵观王辅臣一生,惜乎生不逢时,在时代大变局中夹缝生存,载浮载沉,常常身不由己随波逐流,颠簸在时代的浪潮上。性格中既缺少一个人最宝贵的原则性,又屡屡摸错历史的脉搏,造成了他悲剧性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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