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述职时,我还算连贯的话语,微不可察地一顿。
一个巨大的事实,像令人心悸的盖尸布一样,罩住了我的全身——
这六年,除了一个人的背井离乡,秃了三块的脑袋,以及岁月这把刀,密实实雕出来的鱼尾纹,我委实不知有什么可以吹嘘的。
人生的至味、生命的辉煌和耀眼的光芒,一直都停留在那八年,却早已成为往事一桩,讪讪地拿出来自我标榜,有一种“自称得过多少次性病,以证明自己是硬汉”的荒谬感。
挫败感无以复加时,我拨了一个电话。可惜,电话那头的,早已不是那人。
就在今天,那人走了,享年不知道,也不知走得是否安详。
那人姓石,和我父母年龄相当,我有时叫他二哥,有时叫他二大爷,有时叫他石破邪。
斗觉霜毛一夜生
披衣坐听志未平
悠然看剑笑歌起
一盆落日向晚擎
1、
十三年前,柳三、小爱和我三个人,被塞进招聘单位开来的大屁股车,一路狂颠着直奔纸飞机投掷的方向。
那是一座灰扑扑的小城,一年风刮两次,一次刮半年。我怀疑“别吹别吹起灰”就是从这里不胫而走的。
大屁股车直接把我们送到单位楼下。在二楼静候已久的社长,二话不说,就给我们包了仨红包;二话不说,又把我们领进狗肉馆;又吩咐手下,去给我们每人定制两套西装。而后,他亲自带我们上七楼,挨个部门引荐单位大拿。
此时,天光已滑向下午三四点钟。一向门庭若市的记者部空荡荡的,除了一男一女在家,余下的人至今采访未归。
社长一指端坐在办公桌前假装写稿,实则正在打盹的老人说,这位是石二哥。
我们刚想喊一声“老师”,激灵灵从梦中惊醒的二哥,便一道无规则运动的白光般卷土而来。
我龇牙咧嘴地,看着这白衣白裤白鞋的清癯老人,以及曾经属于钻井工的那双手。他干瘦的巴掌,正将我圆润的右手握得生疼。
社长在一旁轻笑出声。单位十三年没招大学生了,面对这股新鲜血液,每一名采编人员,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善意。
二哥更甚,全然忘记了偏瘫的右肢,随时会让他扑倒在地;电光火石之间,飙出来的这速度,在刘翔面前也不遑多让。
七天后,立哥从远方赶来,我们这第一批大学生,与二哥有关的一段往事,随着窗外风铃的摇动,开始在岁月的河流中缓缓流淌。
2、
在我年少轻狂的那八年,写满了二哥的字样。
二哥是操心的。我们都是和他没有血缘的孩子,他忧完这个虑那个——柳三在子嗣上的伤痛,胖丫在婚姻上的败北,立哥的车祸和切了一刀的小鸡鸡,以及我被食堂猪食拱坏的胃……都让他愁凝眉心。
而实际上,最该操心的,是他自己。
十八年前,家人就给他安排好了后事——家族遗传病,医院——他的父辈和兄长,大多陨落在那个年纪。
七天七夜后,当他终于醒转过来,半个早已失去知觉,充斥在里面的,是比墨更黑的淤血。
主治医生在病榻前,缓缓道出一个预料之中的消息:这个人,永远站不起来了。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短短三个月后,他又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
从“永远站不起来”,到“不但能直立行走,还能写稿子”,二哥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那三个月,他对自己够狠。
右臂抬不起来,他就用绳子来回吊。绳子不知道磨折了多少根。
右手拿不住笔,他就天天练抓石头,从稍大一些的石块开始。他的脚时常被砸得一片青肿。
下雨了,他就坚持用右手打伞。他摔坏的伞,也已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把。
右腿不管用,他就坚持由妻子搀扶着,一走就是五公里。一瘸一拐中,不知甩丢了多少只鞋……
二哥就这样,步履维艰的,历经种种难以想见的磨难,一天天坚持下来,一年年坚持下来,一直坚持到退休那天。
然而,这样的坚持,也只是能让他暂时“拆东墙补西墙”。
六年前,即将告别小城之际,我特意去看了他一眼。
二哥抱恙,也无恙。孱弱的他,一面恢复行动能力、一面摧毁腹中脏器——对抗脑血栓,他每天必须做大量的运动,而吃药导致的肾出血,又要求他安心静养。他左右为难,面色蜡黄。
3、
那八年,我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搂过他,作亲亲状,或者大喝一声“石破邪”。
于是,在那间大排档一样的办公室,流传起了一正一邪的故事……我是郝忠“正”,二哥是石破“邪”。
这当然是我的一面之辞。
轮到二哥发言,他会换一套说法:“刚才小郝的话,大家都没听见,我再重复一遍啊,他说的是,在咱们单位,有一正一邪,我是石二正,他是郝破鞋。”
这一时,笑声四起。有人插话道:你们都别谦虚了,两个破鞋……
二哥乐得把腿都拍肿了,然而,没过多久,忽地又朝门外过路之人,勃然大怒:“那谁谁,把你家的毛驴子牵回去!”
门外之人呆楞半晌,诧异地道:“二哥,我家也没养驴啊。”
“哦,没养……”二哥一脸肃穆,“那行了,你把自己牵走吧。”
办公室里,顿时笑声又起……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二哥,一个办公室里,只要有他在,就笑声飞满日历的年轻老头,人生路上永远的阳光少年。
即使他突然不阳光了,我也会想方设法逗弄他,逗弄别人,或者引导他逗弄别人——既为忘年交,就要有忘年交的自觉——我怕他会趴在桌子上一睡不醒,或者突然没了鼻息。
一忽,我们指着跳绳减肥的胖丫,对视大笑:“快看,肉鸽又起飞了”。
一忽,朝着过路的人大喊:“丘家一马户(驴),来到教育处。采访没开始,喝得哇哇吐……”
一忽,我们大力弘扬王桂枝字体:“不知道王桂枝是谁?真是孤陋寡闻。知道王羲之不,知道王献之不?那怎么能不知道王桂枝呢?她可是我们屯子有名的才女。”
一忽,我们热烈探讨到底是吃鱼聪明,还是吃鱼头聪明,直到有人横插一脚:“吃鱼跟聪明有关系么?鱼聪明,能被人钓上来么!”……
4、
更多的时候,我们在搞打油诗大会。
倚马之间,他抚掌大笑,摊开草纸,一首臭诗已经写好:
艳军是个好儿郎,
草鞋布鞋各一双。
一年到头穿稀烂,
没有鞋底只剩帮。
最后一笔连出七个大字:年轻有为的破鞋。
我立即在一旁拈他作笔:
淫到中年老帅哥,
不爱武装爱被窝。
趴在墙头等红杏,
母猪也要扣个戳。
最后,端端正正地写出七个大字:老当益壮的色魔。
我把两首打油诗发到网上,好评如潮。
温馨的评语,来自胖丫:两个缺大德的。
他乔迁那天,我摇头晃脑道:
“二哥聊发少年狂,左擎茶,右端汤,红光满面,一扫旧日霜。为报亲朋罄尽酒,再倒上,又何妨。
酒酣胸胆尚开张。目微红,意无伤,持杯筵间,不屑为冯唐。会挽腰弓如满月,跨银河,踹牛郎。”
后来觉得不过瘾,又补了个打油诗:
二哥大炮换小枪
不爱红妆爱新房
举杯顾盼开怀笑
新挖茅坑三日香
李老师在一旁拈须笑道:“不爱红妆爱新房,这句不对味。”他亲自操刀,改成了“二嫂夜夜做新娘”。
二哥怎么回复的,我已记不得了,总之是臭味相投、宾主尽欢。
五年前,听说二哥去伦敦看女儿,身在外地的我一时兴起,又歪诗一首以赠:
栽栽歪歪去英国,爱上伦敦老太婆。
拐棍从此脱手去,耽吟风雅慕娇娥。
自言我是苏东坡,腹有诗书赛鳞螺。
趴在墙头等红杏,何惜白首空蹉跎。
只是,从那以后,我和二哥音讯断绝,直到两年前那个记者节。
5、
有二哥,当然也要有二嫂。
二嫂看不懂老小二人、两个不正经。
每次一见面,她就会提意见:“郝啊,你得叫他二大爷。”
我会笑着,不置一词。
二哥必须叫二哥,因为四十多岁的同事,跟二哥是同辈,必须以兄弟相称;三十多岁的,跟四十多岁的也是同辈,也必须以兄弟相称;而我们二十多岁的,跟三十多岁的,当然也都是兄弟。
如果二十多岁的管二哥叫二大爷,那么,三十多岁的也必须管他叫二大爷;如果三十多岁的人管二哥叫二大爷,那么四十多岁的也得管二哥叫二大爷;如果四十多岁的管二哥教二大爷,他也得管自己叫二大爷。
为了不让二哥管自己叫二大爷,我下定决心,坚决叫他“二哥”。
但是,二嫂是不同的,所以,每次见面,我必喊一声“二婶”。
然而,有一天,二哥却成了二大爷,二婶也成立二嫂
那天,我穿着新衣服,一路咳嗽着,迈步进了办公室。
二哥手拍桌子,笑得像一位哲人——在我们字典里,所谓的哲人,是指骨折了的人。
二哥说,来,小郝,让二大爷看看你新洗的衣服。
在一再申明“是新买的”无望时,我搂过二哥的头,说,二大爷,代我问候你家二嫂。
二哥扑棱棱的笑个没完。
“小郝他二嫂,来,给他二大爷倒杯水。”回家后,跷着二郎腿的二哥,对二嫂如是说……
二嫂那天生气了。生气的结果是,她嚷着要去跟其他老头,挎小包一起去上学。
二嫂年轻的时候,没少逃课。用她自己的话说,才不给他们念那破书呢。这个“他们”,指的是谁,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谁知,老了老了,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天天在二哥枕头边吹着风说,我要上学。
二嫂的学终于上了。
那是油田的一所老年大学,借着广博的人脉,二哥没费吹灰之力,就跟校方敲定了“上学大计”。
上学的前一天,二嫂特意买了一身新衣服,还在家里的大镜子前,自我陶醉了半宿。
“像你们这种爱臭美的小学生,是不是都有早恋情结?”二哥看迷糊了,就软塌塌的问。
第二天,二哥把二嫂带到了学校,给她安排到书画班后,就自行离开了。
满以为这个事儿办得那是相当稳妥,谁知,二嫂当天就辍学了,理由是,班里的老头都长的太磕碜了,我这种贼招风的妙龄老太,才不愿意与他们为伍呢。你再给我找找人,给我报音乐班。
音乐班总算让二嫂安心地上起学来,家里“掌勺”的重担,就自然而然落在二哥肩上。
有那么一段时间,二哥习惯了每天晚上做做饭,早上熬熬粥,给家里的小学生填饱肚子——他实在受不了二嫂饿了,一张嘴就唱:“孩子呀孩子,饿了娘想你……”
二哥同样习惯的是,每天早上送二嫂上学时,他都会兴高采烈地唱上那么一段大鼓书:
“火红的太阳刚出山,朝霞布满了半边天,路上走来人两个呀,一个老汉一个青年,老汉他今年五十多岁呀,后面跟着他的女儿小桂兰……”
郝老蔫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