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开元年间,杨府。正值菊月夜,露似珍珠月似弓,霜重水冷夜色浓。唐玄宗最疼爱的第十三女建平公主诞下一女。稳婆将刚出生的女婴抱给驸马杨说看:“恭喜驸马爷!是个漂亮的千金。”襁褓中的女婴面庞虽稚嫩,却依旧看得出来是个美人。杨说只低头看了看,低低地“嗯”了一声,并未伸手去接,神色间仿佛松了一口气。
床榻之上的建平面色苍白,凤眸紧闭,仿佛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杨说吩咐仆人好好照顾公主之后就离开了。
建平公主在嫁给杨说之前,她的丈夫是豆卢建。豆卢建是豆卢光祚和万泉县主最得意的孩子,剑眉星目,身形颀长健硕,才高过人,文武双全——唐玄宗选择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建平嫁给他,不无道理。婚后夫妻二人十分恩爱。
奈何天妒英才,豆卢建不久就去世了。然而此时建平已经怀了豆卢建的孩子。唐玄宗贵为天子,自是不舍得建平怀着孕守寡,于是下旨命杨说尚建平公主。
杨说当然不乐意喜当爹,但建平是皇帝的女儿,能够迎娶公主无论如何都是为人臣子的福气,是圣上的恩典,因此杨说并不敢有任何异议。建平嫁入杨府不足八月就诞下女婴,整个杨府的人都清楚个中缘由,碍于皇家情面,无人敢说些碎言碎语。
十五年后的正月元宵灯会。
长安城里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花灯连成一条条的光蛇火龙,沿着大街小巷蜿蜒伸展,照耀得满城生辉,天幕中夜夜流光相皎洁的月亮的光彩也要被比下去几分。十里灯华,九重城阙。此情此景,可真真是个“月色灯山满帝都”了。
如此盛况,长安城里的老妪少妇,白发青丝,纷纷走上街头,举手投足之间扬起了阵阵温润的香气,花果香、脂粉香混在一起,尽是迷人的女子气息。
建平公主身着华服,秀鼻高挺,凤眸清丽,带着杨府的一群女眷缓缓走在长安城里。公主身边跟着一个年方及笄的少女,奢华繁琐的宫装与那张稚气未褪的清秀脸庞显得不太相衬。少女与建平公主显得十分亲昵,举手投足间宛如姐妹。
这少女并不是宫里的哪一位公主,至少现在还不是,她是建平公主的女儿,准确地说,是建平与豆卢建的女儿,杨沅芷。虽是豆卢建的女儿,但是为了维护家族脸面,加之建平爱女心切,生怕这女孩日后受欺负的缘故,沅芷还是随了杨说的姓氏。
沅芷自记事起,就感觉到除了娘亲以外,家里包括爹爹在内的所有人和自己都不亲近,虽然一直都礼数到位敬重有加,却并不像别家的女孩家里一般地疼爱自己。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娘亲是公主,不能太过亲近坏了规矩罢——沅芷这么安慰自己,虽然她直到现在也没能明白这是坏了哪门子规矩。
沅芷跟在建平身边,随着街上络绎不绝的人群缓慢前行。长安城里可真热闹啊。除了冒着白汽儿咕噜咕噜跑的各色仙音烛,做成白兔模样的细兔子雪白圆润的壳儿里透着暖黄色的的摇曳火光,骰子灯、扛灯、关刀灯也都争相辉映。随处可见的小贩贩卖着各式小吃,新鲜出炉的温热糕点冒着腾腾的热气,香气掺进了微晕的绵延灯火里,远远地送了出去。真香啊。还有年幼的女童举着新做的糖人左顾右盼。黄澄澄的糖人泛着晶莹剔透的光,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可是沅芷从来没吃过这些平民食物。尽管她很想尝试一下,但总是碍于身份,准确地说,是碍于她的母亲建平公主的身份。
沅芷见到南边有一处卖香囊的小摊档,香囊十分精致,便借故跑了开去。沅芷一心都在勾花绣月的香囊上,选了最喜欢的一个买下后便匆匆离去,不曾留意一方手帕从袖里滑落,落在了小摊上。
沅芷驻足在一处猜灯谜的摊档之前,兴致勃勃地跟着众人猜灯谜。腆着大肚腩的摊主故作风雅地摇着一把扇子,他觉得以自己的绝顶聪明,必定无人能猜中他这费尽心思出的谜题然后赢走奖品:他手里那座标致的水墨琉璃灯。这摊主钻研诗书多年,作诗对联顺手拈来,考取功名却屡屡落榜,但他却是真的是绝顶聪明,因着这摊主是个没有头发的。
摊主颇为自得地摇着扇子,虚虚地抚着下巴并不存在的大胡子。正在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洋洋自得,又自叹仕途不顺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说道:“。”女声正是才貌双全的建平公主之女沅芷。
“这这这……恭喜两位答中谜底!”摊主差点儿没咬到自己的舌头,“只是这琉璃灯只得一座,不知二位……”
“这灯……便送给这位姑娘好了。”温润如玉的男子嗓音低低地响起。
沅芷微微侧过头看向声音的主人,正是另一位猜中谜底的人。
那是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年,穿着简单的一袭素色交领长袍,剑眉星目,面上带着一抹恬淡的笑意。
很干净的一个少年。沅芷看到他的一瞬间心里莫名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沅芷朝他福了福身子,淡淡道:“小女谢过公子。”从摊主颤颤巍巍的手里接过水墨琉璃灯,转身向人群外走去。
刚从拥挤的人群中出来,便听得身后响起那道温润的嗓音:“姑娘请留步。”沅芷回过头,只见方才那少年快步跟上,站定在沅芷面前。唐朝素以开放包容闻名,男女之间的交往也不似其他朝代一般迂腐保守,因此沅芷并未觉得这少年唐突,更何况……这个少年的气质真得很干净,不曾染上丝毫尘俗的烟火气,一身素衫较之满街权贵少爷描飞禽绣走兽的华贵衣裳竟丝毫不逊色。“可能主要还是因为他长得好看罢。”沅芷暗道。
“公子何事?”沅芷看向少年。
“姑娘可是落下了这个?”少年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方才被沅芷落在香囊摊子上的那方手帕。
沅芷对上少年清澈的目光,略有些不自然地接过手帕,问道:“未知公子如何知悉这手帕是小女之物?”
少年笑笑,道:“姑娘莫要惊怕,在下姓张,字易安,是仁济堂张大夫的弟子。只因自小跟着师傅日日与各类药材打交道,常需辨别药草之故,对气味较之常人更为灵敏,因此循着这手帕上的气息找到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要计较在下的冒犯。”
张易安。张易安。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而易安。
沅芷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沅芷向易安微微福身:“小女杨沅芷在此谢过张公子了。”
张易安的身上传来淡淡的草药香气,在乍暖还寒之时竟令沅芷感到莫名心安。
沅芷已经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到杨府女眷的队伍里了,只记得归家之后,易安的面容总是挥之不去。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些少年,就算什么都没做,只要往人群里一站,就显得格外干净,鹤立鸡群,超尘脱俗。
沅芷的贴身丫鬟忍冬最近有些郁闷,因为自家小姐最近特别热衷于在街上闲逛,但每次都会“恰好”经过长安城最著名的医馆仁济堂,经过的时候又会恰好“不经意”地往仁济堂里瞄。忍冬曾旁敲侧击探自家小姐的口风,自家小姐每每脸上总是浮起一抹可疑的红云。
这日,沅芷一如既往地在仁济堂附近“恰巧路过”的时候正好遇见外出采药回来的张易安,他背着一个装满各种不知名的草药的竹篓,身上沾了一些尘土,眼神依旧干净明亮,丝毫不觉灰头土脸。易安看见沅芷,认出她来——也许是认出了她的气息来。
易安朝着沅芷弯了弯嘴角,眼睛也弯出了一个弧度:“杨姑娘。”
沅芷没法躲,拢了拢心神,捺着胸膛中横冲直撞的剧烈心跳,看似平静地回道:“张公子。”
沅芷瞄了瞄易安身后的背篓里的药草,指着露出来的一小块红棕色根茎问:“这是甘草?”
张易安眼睛亮了一下:“安和草石解诸毒。正是有国老之名的甘草。莫非……姑娘亦懂得药理?”
“只是略知一二。”沅芷道,“小女对医药甚为好奇,未知公子能否指点一二?”
此后,沅芷便时时与易安一同钻研医术药理,一同外出采药,易安教沅芷如何分辨药材优劣,有时会穿插讲一些药草的故事给沅芷听。
“白芷,东汉《神农本草经》有言:‘芳香,列为中品。味辛,性温。’又因‘芷’通‘纸’之音,又有‘一封书信半字空’之说。”张易安拨拉着一株白芷说道。
一直跟着沅芷的忍冬听言,不禁好奇道:“敢问张公子,不知我家小姐给奴婢取的这名字又有何典故?”
不待张易安回答,沅芷抢先说道:“忍冬就是金银花的别称,只是金银花听起来太俗罢了。”
忍冬:“……”
易安闻言不禁笑了起来,他微眯着眼,安慰忍冬:“忍冬三月开花,冬季也不落叶,熬过漫长的寒冷就开出花来,初时色白,一二日则黄。杨姑娘定是希望你坚忍如忍冬,不会遇难则弃。”
沅芷看着易安的侧脸,林木间落下的细碎日光在他的脸上勾出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沅芷痴痴地看着他,心道:“他笑得可真好看啊。”
一来二去,时日渐过,两人愈来愈亲近,情愫如藤蔓般迅速勾结生长。沅芷自觉不该隐瞒自己的身份,于是某一日,张易安就知道了这位几乎日日与自己一同研究各式药草的姑娘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建平公主的独生女。初时易安是略有些诧异的,然而毕竟是常年与医药打交道的人,中医、哲学和武术在中华文化里向来不分家,熟读各类医术药卷的张易安心性也较同龄人更为沉稳,故很快他就接受了这件事。
奈何张易安只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幸得医术高明的师傅收养,跟着师傅识习医药,虽则生性聪慧,假以时日也必定是一代名医,悬壶济世,但即便如此,易安与沅芷的身份鸿沟始终无法逾越。
他们的未来实在太渺茫,沅芷对此也心知肚明。
但是他实在太好了。沅芷这么想着。红颜也好,朋友也罢,能陪一天就是一天。若是实在没办法,便如本朝其他几位公主一样出家为尼,这样日子就能一直这样下去,也算是另一种的长相厮守了。
因此,尽管郎有情妾有意,却是谁也没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谁也不曾挑明这份情谊。
这日,沅芷如往常一般,从外面回到杨府,听到贴身伺候母亲建平公主的两个丫鬟说着什么。原来皇上最近新得了一个妃子,美艳非常,据说通音律,善歌舞,风姿卓越,迷得皇上日日流连美人榻,坐拥软玉温香,不思国事。沅芷听说,这个妃子,跟她一个姓氏,也姓杨。
第二日沅芷见到易安时便同他说了这事。
“朝中大臣都说这妃子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呢。”沅芷一边翻着泥土一边说道。
张易安回道:“可是后宫纷争何其多,不站上高处就会被别人踩着上,想活下去就一定要不择手段往上爬,也是形势所迫罢。”
沅芷叹了一口气:“还好我不完全是宫里的人……有时真羡慕平民的自由啊……”
易安笑道:“只怕平民也会羡慕达官贵人的衣食无忧罢。”
很快就到了沅芷的十六岁诞辰。
张易安托忍冬带给沅芷一个装满药草的香囊。不同于寻常贵妇名媛那些散发着甜腻厚重香气的鎏金花鸟纹香囊,这个香囊样式极为普通,但里头的药草气息极为特别,气味微辛,醇厚而温和,让人安心。
“不知是这药草的气味让小姐安心,还是因为送这香囊的人让小姐安心呢?”忍冬打趣道。
沅芷没有搭话,在忍冬的视线里红着脸闷闷地笑了起来。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开心的时间还会很长,谁料皇上突然降旨,赐建平公主之女杨沅芷为公主,封号宜芳,和亲奚首领李延宠,只待杨沅芷十七岁一满,立即送亲。
沅芷不会忘记宣读圣旨的黄门一脸的怜悯和宣旨时母亲又气又恼的挫败神色。送走黄门后,沅芷再也没法冷静下来,她跪着挪到建平身边,抱住自己的母亲,泣不成声。
沅芷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她费力地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只是徒劳。喉咙一阵发紧,嘴巴里有一种很淡的苦涩感。沅芷感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自己的眼睛里滚出来,顺着面庞沾湿了干涩的双唇,又沿着脖子打湿了衣襟。沅芷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眼泪是这么滚烫的,能把人的一颗心狠狠灼伤。
沅芷艰难地动着嘴唇,机械地说着想说的话,声音难听得不像是自己的。
她说,娘,我不要做什么公主。
她说,娘,求求你去跟皇上说不要把我嫁去奚,皇上最疼您了,求求你。
她说,娘,奚地穷山恶水,远离中原,我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说,娘,那里的人民风粗犷,礼教未开,夫死从叔,若是嫁过去必定受辱。
她说,娘,求求你。求求你。
建平搂着自己的女儿,搂得紧一些,再紧一些。她也默默地流着眼泪,心中尽是无尽的苦涩。
她又何尝舍得女儿被送去和亲。无奈父皇被那宠妃杨玉环迷了眼睛,一心都在那奸妃身上,心里还哪里有她这个女儿。
杨玉环的娘家恃势欺人,前些日子与建平有些小冲突,不过是寻常妇道人家之间的矛盾,杨玉环家的人竟告到了父皇那儿,父皇也就真的为此狠狠责骂了自己一顿,还将先前赐予自己的宫中物品追回。
恰逢此时,奚和契丹前来投诚,大唐为表天朝盛宠,需选两位皇家女子前去和亲。皇帝自然是不舍得把亲女儿送人的,于是人选就要从宗室女中选出来。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去受苦。条件适宜的宗亲纷纷贿赂拉拢皇帝身边的人,只求他们说上几句话,让自己的女儿躲过和亲。
朝中的人、后宫的人,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的老狐狸,建平公主与皇上的宠妃杨玉环家有过节,已然失势,自然无人肯冒风险为建平和沅芷说话。于是沅芷就不可避免地成了和亲的人选。
什么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最是薄情帝皇家,皇帝的心思喜好时时变化,哪里能有永久的宠爱?
接下来的日子沅芷都被关在家中待嫁,不再能够随意出门与易安相见。忍冬会为他们两人互带消息,事已成定局,这样的联系就像是落水的人拼命地抓住一根细稻草,稻草总是会断的,故事也总是会结局的。
送亲的日子还是来了。
天宝四年春三月,宜芳公主和亲奚首领李延宠。
送嫁队伍很长,红色的长龙浩浩荡荡。
围观的人群挤满了长安的街道两旁。张易安挤在人群里,面无表情。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只知道她在这个红红的队伍里,虽然她看不见他,但是他来了,也算是陪了她最后一程。
新娘坐的轿子经过张易安的时候,沅芷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头看去。
她看见了张易安。
她看见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没有笑。喧闹的人群里他显得很安静。
沅芷想起往日里易安干净的笑容,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过。
张易安也看到了沅芷。
今日的她凤冠霞帔,红唇贝齿,格外明艳动人。
出嫁本应是喜事,可他看到她的眼里是浓浓的哀愁,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夜色。
他在混浊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药草气息,他知道她还戴着他送她的十六岁生辰礼物。她要它陪她到异乡,就像他陪着她一样。
他抬眸,她对上他的眼睛。他们的目光胶着在一起。他们深深地看着彼此,要将对方的容颜牢牢地刻在心上——经此一别,今生再也不复相见。他们没有说话,但对视的短短数秒,一生的万般情谊都像是已说尽。
送亲队伍渐行渐远,沅芷,不,现在是宜芳公主,放下帘子,端坐远去。自此一别,她就再不是他的沅芷,她只能是大唐的宜芳公主。
据史书记载,送亲队伍路过虚池驿,宜芳公主悲愁作诗一首,题于驿站屏风之上,名为《虚池驿题屏风》: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
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
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同年八月,杨玉环封贵妃,玄宗为庆其诞辰,设极乐之宴。
九月,安禄山为邀功,起兵攻打契丹、奚。两族首领愤懑大唐的背信弃义,举族叛变杀和亲公主以祭旗。消息传回长安城,举国震惊。
宜芳公主和亲数月即惨死,香消玉殒时还未满二十岁。
沅芷沅芷,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未敢言也好,不能言也罢,生死相隔,再多情谊,才色过人的豆卢建之女宜芳公主永远也无法说出口了。
许多年之后,长安城仁济堂里新成名了另一位张大夫。这位张大夫医术精湛,却总是冷着一张脸,没有人见过他笑,似乎从不动情。只有他收养的孤女张白芷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终身未娶的爹爹总是会在梦中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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