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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地图写得没错吧？”莉亚捧着脸，把两团脸颊肉挤得老高，眼睛都被挤小了。

“嗯…这里标的不是很清楚，但应该就是往东边走了。”莱娜借着雪松树枝燃起的火光，终于辨认出地图上模糊的方位。

“那就好，我困死了，明天见。”莉亚一个翻身把自己裹到被子里，面对着墙没一会儿就打起轻声的呼噜。

今天我们都累坏了。莱娜放下地图，伸了个懒腰，也睡下了。山洞里只剩下雪松枝燃烧时轻轻的噼噼声，暖意渐渐漫及整个洞穴。整个大自然都陷入了黑夜温柔的怀抱，在她悄无声息的含笑注视下，发出像小红耳兽似的呜咽。洞穴外面，喜欢黑夜的烛焰兽正在趁着寂静外出行动，它们的尾巴在黑暗中组成橙红色的一排，错落地明明灭灭，那是整个部落一起出来觅食了，从远处看就好像一条断断续续的金色绸带。远方最高的那座山上，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若是正在迁徙的南燕偶然飞过，还能听见冰泉咕咚的欢吟。从远处看，白雪融化的痕迹已经将山峰画成了几片，像是给她描了个如溪流般的眉毛，一道道月白色流淌下来，汇入了半山腰上迎风生长的雪松家族，可以看到她们愈发鲜艳的莹绿颜色。

这座山就是莉亚和莱娜的目的地。她们在这片森林中走走停停，也已经有三天三夜了。莉亚还是这个懒懒散散的样子，莱娜却从第二天就开始担忧，她们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看到山脚呢。但在梦里，温柔的夜善解人意地为她们创造出最美好的风景。

“霜露果……莱娜别拦着我……我要吃十个霜露果……”莉亚把手臂搁上莱娜的脖子。

莱娜在梦里忽然呼吸有点困难，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变了。她怔怔地注视着梦里微笑着出现在远方的妈妈，用尽全力地跑了过去。

“妈妈……”莱娜的眼角好像绽开一朵冰仙花的种子，无声滑落。

第二天一早，莱娜叫醒迷迷糊糊的莉亚，把火堆踩灭，收拾好东西继续启程。一路上，莉亚到处找着霜露果吃，莱娜都不知道怎么提醒她，霜露果吃多了会闹肚子。她看着莉亚伸长了脖子，像被拖起来的绵绵猫似地，努力去够高处长得更剔透、更清甜的霜露果，无奈地笑笑，心想，真是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样的性子。

三天前刚遇到莉亚的时候，莱娜就知道了她离开家独自出门旅行的原因。莉亚在家就一直是静不下来的顽皮性格，只有在她的妈妈给她阅读童话故事的时候，小莉亚才会安静一会儿。只是时间长了，莉亚逐渐养成对童话的痴迷，小时候也就算了，长大了仍是缠着妈妈给她讲那几个故事，吵得她爸爸怒火中烧。

“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还相信童话是真的？这些都是假的！假的！”她爸爸的两道眉毛竖起来，活像童话里被打扰到的巨人，“你，不许再给她读童话故事！”她爸爸命令道。

“凭什么！童话都是真的！”莉亚尖锐地叫起来，向她爸爸的后脑勺扔过去一本童话书，在她妈妈的惊呼声中，莉亚脸上旋即肿起来火辣辣的一片。

“他不能这样的！他是坏人！我不要和他住在一起！”晚上莉亚的妈妈坐在莉亚的床边，一边耐心地安抚着抽泣不停的莉亚，一边用霜露果榨出的汁液涂抹在莉亚红肿的半边脸颊上。这天晚上，等莉亚哭累了差不多睡过去的时候，她的妈妈温柔地捋了捋莉亚额前的碎发，俯在她耳边轻轻唱起歌谣，莉亚只听到一句“……最高的山顶曦盏花盛开”，就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晨，她的妈妈轻声唤醒莉亚，交给莉亚一个整理好的背包，对她说：“我的孩子，去吧，去远方。”于是莉亚和妈妈告别了，莉亚不舍地哭了，而她的妈妈只是安静又坚定地微笑，看着她的孩子背着自己为她理好的包渐渐走远。

其实后来，莉亚原本想对莱娜说，她当时觉得，一想到这个家有妈妈在，她就没那么想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背上包的那个时刻，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勇敢到永远不回来。

当然，这些话在知道莱娜的身世之后，莉亚是不敢说的。她知道莱娜只在特别小的时候见过她妈妈一面，然后她的妈妈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于是莱娜的童年都是和祖父度过的，她的祖父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不过要是按照邻居阿姨铃子的评价，她的祖父就是一个“倔脾气的老头”。但在莱娜心里，祖父是善良慈祥的人，他从不会勉强莱娜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就像上学。有一段时间，莱娜因为见不到妈妈和祖父闹脾气，不愿意上学，也不想见人。她的祖父竟然也就真的什么也没说，让莱娜躲在家里，自己教她。铃子阿姨虽然一天到晚骂着莱娜祖父，讲他没头脑，但也嘟囔着到莱娜家里来帮着教莱娜。只是祖父和铃子阿姨显然教不了学校里的知识，一天到晚只听到他们两个争论着“煮蛇行花的时候到底要用苦木草还是辣子果来去除毒素”这样的问题，争论得莱娜无可奈何又暗暗偷笑，干脆再也没有上学去了。

莱娜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很久很久，久到能让她不再想念自己的妈妈。有天晚上祖父难得地没有在厨房里熬稀奇古怪的花草来证明自己的经验，而是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安静地看着满天的星星。

“祖父，星星听得到我们吗？”莱娜问。

“当然听得到，星星可不像祖父，耳朵不灵了。”祖父笑呵呵地回答。

那星星听得见我的祈祷吗。莱娜默默地想。

祖父转过头来，看着莱娜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说道：“孩子，有一天你会一个人走下去，祖父不知道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是莱娜，看着我。”

莱娜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祖父。

“祖父和你母亲都希望你有美好又精彩的一生。”

那天晚上，莱娜记得祖父和她说了好多话，到最后，祖父告诉她在她的床下有一张地图，据说绘有世间最纯真美丽的地方。年轻的时候，祖父也曾豪情壮志地出发寻找过地图的终点。

“可惜还是老了。”莱娜的祖父笑着摇了摇头，“别窝在这里了，莱娜，如果你愿意，就去吧，一个梦想还是值几根铜钱草的。”祖父笑了，莱娜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

之后在莱娜的梦境里，还是会经常出现在满天星星下，那个定格在摇椅上永远睡去的身影。

在路上遇见莉亚之后，她们两个人约好一起走到地图的终点。莱娜知道莉亚一直相信着童话故事的结尾，认为最美的风景是仙境般的存在，因此莉亚虽然有时累了偷懒，却是一路雀跃。莱娜知道莉亚很喜欢自由的感觉。

她们就这样一路打打闹闹，按照地图一直向东边前进。不知不觉路过一片窸窣耸动着的灌木丛，似乎还有喳喳的说话声。莉亚小心拨开草丛，发现是一群烛焰兽聚在一起。因为是白天，它们上尾巴的火星十分微弱，几乎快辨认不出来了。

“你们白天出来做什么？”莉亚突然在烛焰兽背后问出一句，吓得它们差点用尾巴烧到彼此的眼睛。

等莉亚连忙道完十几个歉后，烛焰兽们平静下来。其中一只像是交流代表，惨兮兮地带着哭腔，告诉莉亚和莱娜，它们家族赖以生存的烛火之源被怪目龙抢走了。没有了这颗火种，全烛焰兽家族尾巴上的火会慢慢变弱，直至熄灭，总有一天它们会再也不能在夜间觅食。但是怪目龙在烛焰兽的传说中一直是掌握这片森林可怕的怪物，它们根本不敢让龙把火种换回来。

“什么？岂有此理！”莉亚鼓着脸，“我就知道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童话没有骗人！那只蠢龙在哪里？”

烛焰兽们一听，如遇救星般指了一个丛林深处的方向，连原本泛着微弱火光的尾巴都明亮了一点点。

“好！莱娜，我们走！我要带上火把赶走这条坏龙！”

莱娜连忙一把拉住她，仔细地问了问烛焰兽们怪目龙的长相和喜欢的东西。只是烛焰兽们谁都没见过，也说不清楚，只战战兢兢地描述着怪目龙那只可怕的眼睛。

“它的眼睛……据说像它的嘴那么大！盯着你看的时候，就像是张嘴要吃你一样！太可怕了……”烛焰兽们叽叽喳喳，担心着莉亚和莱娜。

“我知道怎么对付龙，我们会把火种带回来。”莉亚自信满满，拉着莱娜往烛焰兽们给的方向走去。

森林的深处被雾气笼罩，越走越湿冷。四处的藤蔓也从青翠变得枯黄，逐渐缠绕起来，有一些还像蛇一样从树上倒挂着垂下来，软软地摇动。莉亚和莱娜都打起哆嗦来，不知道怪目龙到底在哪里。“我们先找一个山洞点起火来吧。”莱娜建议。

于是她们找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穴，刚要用打火石生火的时候，突然听见洞穴深处沉重的呼吸声，还有隐隐的亮光。两人吓了一跳，靠着一块岩石躲了起来。莱娜悄悄探头往里面望去，发现果然是条盘起来的龙，再加上额头那只闭上的独眼，和被它环起来的那颗火种，一定是怪目龙没错了。莱娜正想着如何不惊动怪目龙把火种拿回来的时候，莉亚突然擦的一下点燃了火把。

“喂！怪目龙！把烛焰兽的火种还给它们！”

洞穴深处的龙一下子惊醒，它那只眼睛在有亮光的山洞中格外可怖。看见莉亚冲它挥舞着的火把，怪目龙飞快地向洞口奔来。莉亚尖叫起来，莱娜也惊惧地站在原地，两人都知道这下完了，却只能呆呆地冻住，看着龙睁着独眼朝她们袭来。

“啊哟！……”怪目龙带出的风把莉亚和莱娜都掀翻在地，火把散落一旁。莱娜先爬了起来，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自己和莉亚身上有没有伤，又赶紧拍拍莉亚，然后才反应过来龙居然没有袭击她们。紧接着捂着手臂爬起来的莉亚也瞪大眼睛，看着她们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怪目龙根本没有理会面前这两个打扰自己好梦的的小姑娘，而是很激动似地围绕着散落的火把，像是手舞足蹈一样地扭动起来，甚至还用舌头舔舔地上溅起的火星，很大声地发出满足的叹息。

“什么嘛……”莉亚看呆了，还是莱娜反应过来，要去找那颗烛焰兽们的火种。意想不到的是，火种被怪目龙丢在一边，就像是有了新玩具之后，就对旧玩具不管不顾了。莱娜谨慎地绕到怪目龙背后，捡起火种。怪目龙还在玩火把，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

“喂，你在干嘛啊？”莉亚呆呆地问。

怪目龙终于注意到眼前的这两个胆大包天之人，睁大了它的独眼认真地盯着莉亚和莱娜。

“诶你是……你……噗，你是斗鸡眼吗哈哈哈哈哈……”莉亚看着怪目龙的独眼，忍不住大笑起来。就连莱娜也有些想笑，因为肯定没人能想象，在怪目龙的独眼里，其实是有两颗眼珠的，但是在一个眼眶里又很挤得慌，所有看上去距离特别地近，像斗鸡眼。

“哈哈哈哈……”莉亚还在笑，莱娜却暗自感到不妙。糟了，它会生气的吧。

然而怪目龙并没有生气，而是愣在原地看着莉亚大笑不止，几秒钟后竟伤心地哭了起来。

“连人类都嘲笑我……呜呜呜……我有这么丑吗……”

这下莉亚和莱娜彻底明白了，怪目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邪恶的坏龙，只是一条喜欢火光的傻里傻气的龙罢了。于是莉亚也不忍心看这条龙再哭下去，“对不起，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嘲笑你的。”

“你们看看我住在什么怪地方，还笑我。”怪目龙委屈地说，“还好你们给我带来了火，我喜欢火。”说完咧嘴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喜欢火也不能抢人家烛焰兽的火种呀！你拿走了它们怎么办！”莉亚站起来插着腰，虽然她还没有龙的一半高。

怪目龙俯视着小小的莉亚和莱娜，说道：“唔，我不知道啊，我在一个晚上被火光吸引过去的，看到这颗火种就顺爪子拿了回来，我不知道它是烛焰兽的……对不起哦，只是我住的地方太冷了，连植物都要死掉了，只有火能让这里暖和一点。”怪目龙笑着露出了牙齿。

莉亚和莱娜转头一看，果然，自从她们闯进这个地方之后，周围的藤蔓又活了过来，不再是枯黄的干燥草须，又恢复了水灵的翠绿，纷纷向火把的地方凑过来，围绕着她们和怪目龙。雾气也散了大半，就连古树上都冒出了盈盈的嫩芽，看起来也不像被巫师施了咒的样子了。

“你看，它们也很喜欢。”怪目龙温柔地抬头，望着树上伸展开的藤蔓。

“那你也得把烛焰兽的宝物还给人家呀……”莉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有点同情怪目龙的孤单。她冷的时候可以和莱娜抱在一起取暖，但是怪目龙只有一个人，哦不，一条龙。

“我们可以教你生火。”莱娜突然开口，“我带了寒松树枝，这种树枝插在土里会长得很快，砍一截下来就是很好的生火材料。虽然不像烛焰兽的火种这样永不熄灭，但也能烧很久了。”

对啊，这么简单的主意。莉亚立刻赞成。或许是第一次见到和童话里面不一样的不会喷火的龙，莉亚还是很期待看到一条龙像人类一样学着生火的。

“真的吗？谢谢你们！可是，要怎么做呢？”怪目龙无辜地看着她们。

不一会儿后，莉亚和莱娜带着火种往回走去，还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向怪目龙招手。怪目龙一边大声地向它的朋友们告别，一边乐呵呵地用尾巴卷起一撮寒松树枝，在自己粗糙的皮肤上一划，火光燃彻。尽管莉亚觉得这个生火的方法看上去有点奇怪，但是想到怪目龙这么喜欢火，也就微笑着对火光里的龙用力挥手。再见，再见，怪目龙。在最后的转身前，莉亚的眼睛里全是一片暖橙色里的藤蔓，和被围绕其中的温柔的怪目龙。

龙也不是全是坏的。莉亚默默地想，握紧了莱娜的手。莱娜的手很温暖，也许是刚生过火的缘故。天已经渐渐地暗下来了，莱娜正在看着地图上的路线返回到烛焰兽们那里。

重获至宝的烛焰兽们激动地看着自己燃起来的尾巴，差点留下眼泪来。“太感谢你们了，莉亚和莱娜，我们应该怎么报答你们呢？”

莉亚想笑着拍拍烛焰兽的脑袋，毕竟现在她不用一直仰着脖子说话了，但手刚一碰到就被烫了回来。“嘶……哦，其实也不用啦……就是……”莉亚吹着手指。

“就是你们知不知道要去东边的山的话，应该往哪里走呢？”莱娜接着说。

“东边的山吗？这里应该是最短的路了。”烛焰兽代表指了个方向，“只是天已经这么黑了，你们今晚可以先住下来，明早再走……我想到了，我们可以送给你们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她们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被高大的树木凸显出透彻的清蓝色。东边的太阳已经慢慢朝着森林上方的天空移动，只是还不太亮，因为它被还没睡醒的云拖着不给动。在玫瑰色的朝阳下，莱娜的侧脸映在每一粒花苞上的露水里，莉亚的睫毛上结了薄薄了一层霜。等到云也醒了的时候，她们知道是该出发的时候了，于是就带着烛焰兽们送给她们的用尾巴汇聚起来的火球继续往东边走去。

“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莱娜突然说道，“说不好会遇上好人还是坏人。”

莉亚知道莱娜指的是她鲁莽地吵醒怪目龙的事情，有点不好意思，又不想被莱娜教训，于是就悻悻地低下头，玩着手指说：“噢，知道了。”莱娜也就没有再说话。

越往东边走，森林里的植被越是茂密。走到后来，莉亚和莱娜不得不弯着腰费力地拨开齐腰的草丛，一深一浅地踩下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大片空地，像是所有的草都避开这里生长一样。“终于有坐的地方了！”莉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钻出草丛就直奔空地，平躺下来。莱娜摸了摸空地，看起来不是很湿，也就和莉亚头靠着头躺着，排成了一个非常长的“一”。

“好想睡觉啊，莱娜。”莉亚闭着眼睛，云层里渗出的光亲吻着她的脸颊。

“我们刚醒没多久。”莱娜说道。

“那我们可以唱歌，我知道一首歌。”莉亚唱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像霜露果的汁液，是带一点甜味的清冽。听着莉亚的歌，莱娜感觉阳光正在把她们轻轻地托起来，像是躺在了一条暖暖的溪流里，可以听到溪水雀跃时的小小呐喊。她也把眼睛闭了起来。如果妈妈在的话，是不是也会在每天晚上唱给我听这样的歌谣呢。

莉亚的歌声渐渐小下去，莱娜刚想提醒她，不要睡着了，忽然感觉到一大片阴影遮掉了她脸上的阳光。莉亚也睁开了眼，她们两个同时看见一张背光的脸，这张脸开口了：“你们在干嘛？”

莉亚和莱娜一下子坐起来，不巧这张脸没来得及回避，于是三个额头结结实实地碰在一起。

“哎哟疼疼疼……”三个人一齐叫道。

揉了好一会儿，莉亚和莱娜才看清楚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女孩子。她有一张小巧的脸，额头上厚厚的刘海被揉得像杂草，瞳仁却生得像琥珀色的珍珠，在眨眼的时候，像是眼睛里住进了露水。只是女孩子瘦瘦的脸颊上贴上了一大片叶子，把她好看的脸一下子遮去好多。

“你们是谁？”女孩怯怯地问道。

“我叫莉亚，她是莱娜。”莉亚介绍道。

“……我叫小露。”女孩回应。

聊了聊天，莉亚和莱娜有点无奈地发现，这个女孩还真是有点害羞，说话轻声细语，连她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都很少直视她们。她好像一直在注意着脸上的叶子，小心地不让它掉下来。

“你一个人吗？”莉亚看了看周围，好像没有其他人。

“不，我还有一个哥哥。”女孩低着头，“我们住在那边的村子里。”

“你哥哥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呢？”莱娜问道。

“……哥哥在和他的同学玩，哥哥说，我去不好。”她绞着手指，咬了咬嘴唇。

“明明你是妹妹，为什么不好和他们一起玩？”莉亚有点生气的样子，莱娜悄悄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那你们又在这里干什么呢？”女孩子抬起了头。

莉亚解释完，女孩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说：“你们也相信藏宝图什么的吗？万一是假的呢？”

莉亚这就不服气了，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就不是真的呢？”

莱娜则是问道：“你说了‘也’？”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我相信，是我哥哥，他也听过类似的传说，说是月圆之夜，有一个守护着宝物的怪物会在这片空地上现身，他一直很想找到这个宝物。”

“哦？这个宝物有什么用吗？”莉亚好奇道。

“……哥哥说，这个宝物能治好我的脸，这样我就不会丑得见不了人了。”女孩低头贴好脸上的叶子。

“可是你不丑啊！你很好看！”莉亚按着女孩的肩膀。女孩微微一愣。

“今天就是月圆了，所以你会在这里等着天黑……唔，这条路是我们去那座山的必经之路，说不定这两个传说还真的有点关联。”莱娜分析着，“只不过你一个人的话，还是太危险了一点，正好我们要休息一晚上，就陪你等等看吧。”莉亚是最喜欢莱娜这么说的，举起双手表示赞成。

天渐渐暗下来，三个人生起火堆，围坐着烤辣子果吃。“咳咳……这个太辣了，莱娜你吃。”莉亚抹着眼泪，莱娜默默地接过，把一颗霜露果递给莉亚。

女孩看着她们两个，轻轻笑了起来，问：“你们是家人吗？”

莉亚呛着说，不啊，但我们是朋友。看到女孩疑惑的样子，莱娜接着说：“我们是四五天前遇到的，就正好一起走了。”

女孩“噢”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莉亚：“你今天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啊？”

“歌吗？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妈妈在我出发前哼给我听的，我也就记住了。好听吧！”莉亚露出牙齿。莱娜在旁边表示赞同，很好听，她说。

“好听的，什么时候可以教教我吗？”女孩有点羞涩，没有直视莉亚的眼睛。

“没问题！”莉亚话音刚落，三个人就听到天空中哗啦一声，像是布衣服被撕开一样，连忙把火堆踩灭，往眼睛里滴上几滴霜露果的汁液，方便她们在黑暗中看清东西。

“别出声。”莱娜对躲在草丛里面的其他两个人悄声说。莉亚用力地点点头。

借着月光，三个人看清了声音的源头。那是一只会飞的怪物，像是一只巨大的翼蝠，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生物，它漆黑的翅膀扇动的时候，空气都仿佛裂开一个口子。它在半空盘旋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这片空地是安全的。好一会儿，它才终于飞了下来，窝在一块大而平整的岩石上面，警惕地从怀里把它的宝物取出来观赏。从草丛里看，那像是一颗泛着银光的浑圆果实，在月光下，果实里像是充满着蓝白色的潮水，随着月光的明暗起伏着。在这样的光芒笼罩下，怪物心满意足似地打起闷声的呼噜来。

“真美啊……”莉亚不禁轻声赞叹，“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拿得到呢？”

莱娜转过头去，问身边的女孩：“就是这个吗？可以治好你的脸的宝物？”

女孩错开目光，嗯了一声。

“怎么办呢莱娜，它醒来会发现我们拿走了宝物的，万一生气怎么办？或者更糟……伤心了怎么办？”莉亚压低声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差点岔气。

“我有办法。”莱娜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轻手轻脚地钻出草丛，靠近沉睡中的怪物。

“莱娜！”女孩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莱娜转过身来，举起一根手指放上嘴唇。

两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着莱娜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当她踩到一些碎草的时候，两人简直要捂住耳朵。莉亚很担心，因为她知道这只怪物不是怪目龙。

好在莱娜动作谨慎轻巧，尽管在离怪物最近的时候，她的腿都有点不听使唤，但还是成功地取走了放在怪物面前发着光的宝物。在莱娜拿走宝物的一瞬间，怪物只觉得眼前突然暗了，刚想睁眼大吼，那道温柔的光芒又恢复了，而且似乎更暖和了一些，不知怎么让它也想起自己还是一只小怪物的时候来。于是它扭了扭脖子，没有睁眼，又打起呼噜来。就趁着这个时候，莱娜立刻叫上草丛里趴着的两个人，三个人一齐悄悄离开了这里。

走了足够远的距离，三个人才如释重负地停了下来，喘了口气。

“莱娜……你真是，真是吓死我了。那只怪物动的时候，我头发都竖起来了。”莉亚拍着胸口。

莱娜微笑着抱了抱莉亚，把用布包裹好的发光果实递给一旁默不作声的女孩。

“怎么了吗？你受伤了吗？”莱娜看女孩没有伸手接，莉亚也看向女孩。

“……对不起，莱娜，对不起，莉亚。”过了一会儿，女孩才抬起头含着眼泪说道，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水盈盈的亮光，“我根本就不知道宝物能干什么，只是我哥哥……他想用宝物卖钱，说我能拿到就让我和他的朋友一起玩。”

莱娜和莉亚都不作声。

“这个宝物应该是你们的，我不能要……对不起，莱娜。”女孩低着头，眼泪掉下来。

……你没看出你哥哥就是想甩掉你吗。莉亚这么想着。虽说被骗了，可她还是不讨厌这个不敢取下脸上叶子的女孩。

三个人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莱娜看了看莉亚，上去轻轻对女孩说了声什么，女孩立刻抬起头。

“真的吗？”她抽泣着问，“我可以跟你们一起旅行吗？”

莉亚抽抽鼻子，说道：“当然可以啦，就是你能不能先把脸上的叶子拿下来。你比我好看多了。”

女孩有些为难，把手放上脸颊，迟迟没有揭下叶子。莱娜握住她的手。

“没有关系的，戴了很久的话，不拿下来也没关系，小露。”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第二天上路的时候，莉亚才想起问莱娜，她是怎么不惊动怪物拿到宝物的。

“怪物这么大，它既然白天不敢出来，那么就应该是夜行性的。又是在月圆之夜现身，再加上这宝物发出的光……我猜想它应该只是喜欢黑夜里面亮晶晶的东西，就用亮晶晶的东西替换了。”莱娜说道，“还好我猜对了。”

“就像怪目龙喜欢火一样！莱娜，你太厉害了！”莉亚鼓起掌来。

一旁的小露有些担忧，说道：“我们拿走了它的宝物，它会不会生气难过啊？”

莱娜笑了笑。“不会的。我祖父说过，只要用你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就好了，那一样也是宝物。”

“你用什么东西换的，莱娜？”

“三个霜露果和烛焰兽送给我们的礼物。”

就这样，莉亚，莱娜，小露，三个人一起沿着地图指出的路线向不远处的山前进。“我们居然快要到了耶……”莉亚边啃着霜露果边含糊不清地说。

“山顶上面，会是什么样子呢？”小露问道。

“据说有最美的仙境哦，说不定还可以许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莉亚陶醉在幻想中。

“莉亚有什么愿望吗？”小露问。

“我嘛……我想生活在童话世界里，想长出翅膀。”莉亚说，“莱娜呢？”

“我想再见一见我的妈妈。”莱娜轻轻地说，“小露呢，你有什么愿望吗？”

小露扶了扶脸上的叶子，说：“我希望自己可以不用贴着叶子，希望能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啊！对了，我们走到哪里了？”莉亚问莱娜。

“这条路应该是最近的路线，这边走就可以到山脚下，但是得穿过这一片森林……我们今天可能要在这片森林里面过夜了。”莱娜道。

“什么嘛，还要睡在森林里……”莉亚嘟囔道。小露却是很高兴，她还是第一次和朋友们一起在森林里过夜。

准备好过夜的东西后，已经是黄昏了。三个人点起火堆，莉亚教小露唱着她的歌，莱娜在一边烤着长在林间泉水边上的小荷菇，一边还要阻止着莉亚伸手过来偷吃还没熟的荷菇……谁都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树似乎移动了一下。

到了夜晚，雾气深重起来，像一条漂浮在空中的毯子，散发出花朵凋零前的气味。寒松树枝噼啪作响，火焰被森林间逃逸的风扯着，东倒西歪，差些要熄灭。在莉亚身边，晚餐时没有吃完的荷菇已经干瘪下去，长出了绿色的斑点，不一会儿就被她们躺着的这片土地悄无声息地吞没了。莉亚被火焰摇得有点气恼，于是就戳戳莱娜，想偷个懒让她起来拨一下火堆。

“……你摸我头发干什么呀。”出声的是小露，她的声音黏得有些模糊，“还没睡吗……”

奇怪，睡在我右边的应该是莱娜才对，而且我也没碰她头发啊。莉亚想着，想翻个身，才突然发觉，自己的下半身动不了了。她猛地睁眼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离她们几米开外的古树全部聚拢了过来，树干上的藤蔓快要垂到她们脸上，几乎要在她们身边围成密不透风的一个茧。莉亚惊慌地看着自己已经被活过来的树根缠绕起来的双腿，用力拍醒身边的莱娜和小露。看见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莉亚都吓出了一声冷汗。小露的脖子已经被又皱又干的枝条绕住了，这些枝条还在往她的脸上生长去，这么说，刚才她感觉到的应该是这些东西；而莱娜则是整个人都被包裹了进去，还露在外面的只有左手臂的一小段，莉亚怎么拍都拍不醒她。

“……莉亚？莱娜！”小露先被莉亚叫醒过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倒吸一口凉气，用尽力气挣脱出树枝的缠绕，又帮莉亚把腿上的束缚掰开，再使劲晃着睡得越来越深的莱娜。

“小露，让开点。”莉亚借着火光，把晚餐时没有倒掉的水搬了过来。

抱歉了，莱娜。她把水一下子全浇在快要变成枯木茧子的莱娜身上。

莱娜一下子被冻醒，苍白着脸用力地钻出来。“这些是什么……”她颤抖着声音。若不是莉亚，说不定我已经在睡梦中死去了。

“大概是古树精没错了……”小露手脚冰冷，接过莉亚从火堆里抽出来的一根燃烧的木头，“我们误入了古森林……”

怎么办，怎么对付成了精的树？莉亚学着莱娜的冷静，飞快地思考。正当她无意识地挥动手里的火把时，忽然间发现古树精们纷纷避让着火光。是啊，怪不得它们要先制造风来吹灭火堆，因为……

“火！它们怕火的！”莉亚大叫道。三个人齐齐用火把冲开包围着她们的树精，终于从这个茧中暂时逃离了出来。可是她们边举着火把奔跑边发现，树精的速度甚至要比她们快，她们每拉开一点距离，身后的黑暗里就会穿出疯狂生长着的枝条。

“怎么……怎么会这样……”小露实在跑不动了，“它们到底要干什么……”

“它们刚才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莱娜回忆道，“如果想害我们的话，天一黑就有机会了，为什么要让我们睡熟呢？”话音刚落，她就听见莉亚的一声惊呼，抬头一看，面前竟是一棵巨大的古树精，像是在一千年前就扎根在这里，掌管着整片古树林。

“我的天哪……”莉亚用手捂住了眼睛，蹲了下来。

“你们……不知好歹……闯进了我的森林……”古树缓缓地开口，声音像是闷在积雪下面发出来的一样，“好久没有人来……我……我们……原来都已经这么古老。”

沉默了半响，莱娜发觉，围绕着她们的枝条在古树开口说话间，都悄悄退下了。

“你想要什么？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莱娜突然问道。

古树低沉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也像活了几千年一样，在漆黑的森林里幽幽地回荡。“你们……都这么年轻啊……我都忘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哎……”古树伸出稍微没那么古老的枝条，轻轻抚上莉亚的脸颊，莉亚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多少年了……我都是孤孤单单的……没有人来陪我！没有人！”它听上去要哭泣似的，“我都等到这么老了……我都记不清……自己有几岁了……”

“那一定很难过。”小露轻声地自言自语。

“你们来了……你们要陪我，要陪我！我已经好久没出过这片森林了……你们要把记忆献给我！要有一个人永远和我待在一起！不然谁都别想走出这片森林！”枝条又一下子聚集起来，“你们快……快决定！”

“不可能的嘛！”莉亚冲着古树大喊，“我们要走一起走……我们还要去山顶！”莱娜拉住莉亚，思考着怎么样能迅速生起足够赶跑古树的火焰。

“所以！你这棵树，听，好，了，赶快放我们都出去，不然我们就放火……”

“我留下。”小露突然说道。

“你疯啦！”莉亚跳起来，“你要永远留下来吗！还有你的记忆！你……”但她根本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古树呜呜地笑了起来。

“……好的，你是好人，你留下，你留下陪我。”

莉亚和莱娜刚想拉住小露赶快跑掉，忽然间就从她们两个脚下的土地里钻出无数枝条，把她们缠绕起来托向越来越高的天空，她们升起得越来越快，把觅食的鸟儿都惊得四处纷飞。

“啊——”莉亚和莱娜捂住眼睛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在空中被枝条拽着。要把她们送去哪里？莉亚和莱娜只知道她们离这片森林越来越远，就当她们快要晕过去的时候，身体终于结结实实地落在一片整齐的草地上。

等莉亚和莱娜清醒过来的时候，她们发现缠绕她们的枝条不见了，就连那片森林也已经在远远的坡下面。她们头顶上是清晨的天空，几只南燕从黑暗和光亮融合的缝隙掠过，太阳正将醒未醒地和云依偎在一起，身边的草地上聚集着几只胆子大的小丹雀，正仰着脑袋盯着她们。很快，第一束光唤起一声清脆的莺啼，柔白色的天空越发明亮起来。一切都活了过来，小丹雀们飞到了山泉边上，一啄一啄地饮着清晨甘洌的泉水，草丛里半开的花苞空隙间，盛满了樱粉色的露水。这时候，莉亚和莱娜才意识到，原来是天亮了。

她们第一次这么想不通却又默默无语地站着，望着远方坡下的那一片惊心动魄的古森林。过了一会儿，莉亚好像发现了什么，转向一边的莱娜。她看见莱娜也注视着她所看见的景象。莉亚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从远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歌声——

那是她教给小露的歌啊，就在前一天的傍晚。她们本该多么悲伤地听着这首歌，只是那歌声里没有一点点的难过，而是传来一阵阵溪流似的温暖。她们听见了，整个清晨都听见了——高飞的南燕驻足在了不远处的枝头，低低地和着这缥缈的歌声，花风子们衔着新鲜的花枝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纷纷散落在古森林的上方。越来越多的阳光倾泻下来，她们身边全是闪闪发光的朝露，从那片森林看过来，一定像是白天的星星。

不一会儿，莉亚和莱娜惊奇地发现，就连那片森林都发生了变化。从那片森林的最中心，一抹绿色缓缓铺开，仿佛一滴雨水绽开在透明的池塘，波纹打着圈向周围散开。古树林干枯的黄色渐渐化成淡淡的芽绿色，从千年的枝条上冒出了无数鲜嫩的叶苞，越伸越高，像是要留住清晨的薄雾。在错综的树根间，一道清泉正蜿蜒着流过，它所欢笑过的土地上，开出一片又一片金色的花海。在长得最快的那棵树上，一个身影正坐在高处的树枝上向莉亚和莱娜招手。她的脸在远处的阳光下，没有沾染上任何东西。清冽的歌声传过来，如同山顶融化而下的雪水，酿着花香和莺啼，向莉亚和莱娜说着再见。不一会儿，这片森林在最茂盛的时候停止了生长，缓缓隐没在了远方遍地的金色里，看不见了。

再见了，再见吧。再见，小露。两个人都在心里这么念着，她们又只剩下彼此。

莉亚和莱娜继续走着。这一路上，她们曾惊扰了一只怪目龙的好梦，幸好虚惊一场；她们曾在一个夜晚屏住呼吸，用最珍贵的东西换来传说中亮晶晶的宝物；她们也曾教会一个朋友一首歌，听她在一个美不胜收的清晨最后一次吟唱。她们明明离家不久，为什么感觉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轮番发生了一遍。

好久没有听过童话故事了。莉亚安静地怀念。

“我们到了。”莱娜突然停下脚步。莉亚跟在她后面低着头，差些又绊倒了莱娜。

“什么——”莉亚抬头一看，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就在眼前。它是这么随意地出现在她们面前，这就是她们付出如此多代价想要到达的地方啊。莉亚说不出话来，忍住了哽咽。

“莉亚，小露她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也有我们的选择。这是我们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是不是？”莱娜脸上挂着泪痕，轻声但坚定地说。

“是啊。”莉亚仰着脖子，莱娜总是叫她安心下来，“山真高，我都看不到山顶。”

“我们可以在半山腰上停下来休息。”莱娜计划道。

她们沿着山间的石阶登上去，不知道为什么，一踏上这座山，环绕着她们的只有家一样的安全感，这是她们一路旅行以来久违的感受。或许是山间熟悉的雪松树，温柔地在她们坐下来休息时安静陪伴。

“莱娜，从这里可以看得好远哦，我觉得都可以看到我的家。”莉亚指着远方。

“我们走得好高哦……你的家是什么样的？”

“嗯……从外面看起来，本来应该是粉红色的，但那个人不喜欢，我们就只好刷上了白色的漆。那时候我还小呢。”莉亚撅起嘴。

“那家里面呢，你有自己的房间吗？”

“有啊！我的床底下还藏着一本我最喜欢的童话书，还好他没发现。妈妈没空给我读童话的时候，我就在夜里悄悄翻下去，把书和灯拿到被窝里看的。谁也没有发现。”莉亚说着，瞳仁都明亮了起来，“我都好久没读到童话了……”

“莱娜呢？你的家是什么样的？”莉亚转过头来问道。

“我嘛……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很好的邻居阿姨。”

“铃子阿姨！你说过她是个很好的人。”

“是啊，铃子阿姨没有孩子，虽然一边说着我祖父很烦人，但还是经常过来帮我们打扫家里。对了，‘霜露果汁滴到眼睛里能看得清黑暗里的东西’，也是她教我的。”莱娜回忆着，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我们三个人生活得很幸福的，只是我老是想，如果我的妈妈在，会不会更幸福。”

莉亚蜷起腿，把膝盖抱在胸前，捧着脸认真地思考。

“我觉得你妈妈一定会回来的。”她说，“再说，我们到了山顶不就可以许愿了吗，说不定你这次回去就能见到她了。没有一个妈妈舍得让孩子一个人住的嘛！”

“你说的有道理。我也觉得。”莱娜温柔地笑了起来。

“不过那个铃子阿姨好厉害啊，我吃了这么多霜露果，才知道原来还能滴到眼睛里。”莉亚赞叹道，“对了，那颗会发光的宝物呢？”

“哦，在我包里。”莱娜小心翼翼地打开背包，“咦——”

“怎么了？”莉亚凑过来看，却发现原来还亮晶晶的果子不再发光，变得平平无奇了。

“啊，什么嘛！”莉亚大为失望，“本来还挺好看的，怎么变成普通的果子啦！辛苦都白费啦！”

“不过……如果它真是某种果实的话，至少我们还可以把它种在山顶啊，你想，如果能开花的话，会多神奇啊。”莱娜安慰道。

“也是……我也只有这点希望了。”莉亚叹了口气，往雪松树怀里靠了靠，树叶上的积雪洒落下来，却没有很快融化。

“莱娜，你累不累啊，我想睡觉。”莉亚转过身，想偷一会儿懒，忽然间发现莱娜整个人都不见了。

“莱娜！”莉亚焦急地寻找，生怕又像古森林里那样，被什么东西变消失了。再一转头，莉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家，正呆呆地站在门口。身边也不再是她们登上的山，而是白茫茫的一片，周围就只有她的家，孤零零地伫立在这一片白色里。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莉亚很久没有看见的人。

“妈妈……”莉亚忘记了寻找莱娜，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她的妈妈正在向她微笑着张开双臂。莉亚扑进她的怀里。本来她以为自己这一路来已经坚强了许多，可是在妈妈的怀里，她却一下子想起了路上的委屈和伤心，眼泪沿着脸颊滑落唇边。

“小孩，为什么哭呢？”妈妈轻声问道。

“我想你了。”莉亚抽泣着说。

“可是你该出发了……”妈妈温柔地拍着莉亚的背，“这是你的背包，你应该要去远方了。”

“可是，可是我不想走了。”莉亚突然有点后悔，“不看童话也没关系的，只要和妈妈在一起……”

“傻小孩。”妈妈笑道，“你是要去远方的，不要待在这里，莉亚，是时候离开了。”

“我不想和你分开了，妈妈。”莉亚委屈极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想留住她。

“去了远方就看不见你了。”她抽噎着说。

妈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抱着莉亚，任由莉亚在怀中哭泣。

哭了好一会儿，莉亚渐渐累了。妈妈抱着她转了一个身，伸手指向白茫茫的前方。

“莉亚，你听。”她在莉亚耳边轻轻说道。

莉亚这才模模糊糊辨认出远方传来的歌声，那正是妈妈教给她的那支动人的歌。歌声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飘散过来，把远处的风也带了过来。风携着碎玉一样的细雪，落在莉亚和妈妈的发上。莉亚忽然间有一种感觉，歌声把她的心唱得暖暖的，似乎在这样满天飞雪的天气里，她都可以无所顾忌地朝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妈妈也轻轻俯在莉亚耳边，和着歌声唱起来。莉亚不想哭了，因为她觉得远方一定是很美好的地方，比家还要美好，比童话还要美好。

“那里……才是你的未来，莉亚。”妈妈温柔地告诉她，帮莉亚背上包，轻轻把她推向前方。

我会记得。即便走了，我也会记得每一个听着童话入睡的夜晚。莉亚坚定起来，往远方迈出去。刚开始她的步子很小，但是在每一次克制住想要回头的冲动后，她都会走得快了一些，直到感觉歌声越来越近。莉亚开始奔跑，朝着声音的源头奔跑。身后妈妈的歌声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她蓦然间记起来一切。

——啊，那不是歌声，那是妈妈最美好的回忆。

莉亚醒了过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已经落满了积雪。这时候她才想起看看头顶上方的雪松树枝，果然，这些雪松树和平时见到的不一样，它们枝条上的雪，根本不是天上落下来的，而是雪松树自己绽放出来的。这些积雪似乎在轻声吟唱，歌声很温暖，足以让每一个怀有思念的旅人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陷入最美好的梦境，永远幸福地睡下去。

莱娜呢？莉亚猛地想起来。回头一看，莱娜正安静地沉睡在白雪之中。莉亚根本不想知道莱娜正在做什么梦，她只想快点把莱娜叫醒，就像那个危机四伏的夜晚一样。只是这次莱娜似乎不愿醒来，因为她在梦中的笑容是多么幸福。

“再睡下去的话，你就醒不过来了，莱娜！”莉亚几乎要哭起来。

越来越多的积雪轻轻铺满莱娜全身，她散落的头发在白雪的映衬下闪着金色的光，像是童话世界里沉睡的公主。就连她的睫毛上都落了上盐粒似的雪，随着睫毛颤动。周围雪松树的歌声逐渐清晰起来，像是在守护着莉亚和莱娜。

“嘘，她在梦里很开心。我们会保护着她，我们会保护着她的……”雪松树的心声传递到了莉亚的心里，温柔地阻止莉亚把莱娜叫醒，“她要是不愿意醒过来的话，她就是我们的孩子。”

莉亚看着莱娜睡梦中的笑容。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莱娜这样笑。她能从自己的梦境猜到，莱娜一定是见到自己的妈妈了。如果是这样，自己是叫不醒她的。

“我们会保护着她……”山上的雪松树们耐心地等待着莉亚，“去吧，小孩，去吧……”

莉亚站了起来，背上了自己和莱娜的包，擦干眼泪看着莱娜。她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全部被欢快的风带走，只在心里剩下一句：“谢谢你，莱娜。”我走了，我要完成我的心愿。

她不知道的是，在梦里的莱娜听见了她的呼唤，只是在她的眼前，妈妈正和铃子阿姨一起，和她的祖父绊着嘴：“煮蛇形花的时候当然是用辣子果来去除毒素啦！”她们一齐争辩着，让祖父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佯装被她们气歪了胡子，却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她的妈妈看见了莱娜，欣喜地朝她招手。

——过来呀，莱娜。于是莱娜向家的方向飞奔过去，在心里对渐行渐远的莉亚的声音回应道：谢谢你，莉亚。

“妈妈……”莱娜在梦中轻轻唤着，眼角滑落的泪珠被雪松树温和地拭去。

于是莉亚一个人继续向山顶出发，只是没有人和她说话了。当她迈上最后一级石阶的时候，脚下变得宽了很多。一个用积雪汇集的平台出现在眼前。莉亚慢慢地走上去，想从最高处俯视着她一路走来的痕迹，但那些痕迹似乎已经被积雪覆盖掉了，连萦绕在山边的都是灰青色的雾霭，不见远方。

原来已经发生这么多故事了。莉亚笑了。我还以为只有在童话里才有无穷无尽的冒险。原来我已经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了。那么接下来我应该干什么呢？是许愿，还是下山。她怅然若失，原本应该由莱娜来替她们做这个打算……对了。

莉亚从莱娜的包里取出用布包裹好的那颗浑圆的果实。她还记得那个夜晚，她为莱娜大胆的行动赞不绝口。

出乎意料的是，这颗果实又发起光来，而且要比那天晚上更亮。莉亚把它捧在眼前，看到在一层层光的里面，嵌入了无数飞舞着的细雪。它们在海浪一般的光里起舞，又在这温柔的光里无声无息地化成一片银色的水光。从远处看，莉亚好像捧着一颗在清晨第一束光亲吻下凝结的露珠，她的瞳仁里面倒映着清亮的琥珀色。她又听见了那首歌。

在歌声里，她把这颗露水轻轻放在积雪堆起的最高的平台上。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盖着被子的孩子迷迷糊糊间想知道后面的故事，“莉亚看见了什么，她许了愿望吗？小露和莱娜回来了吗？”

床边的妈妈笑着摇了摇头，说这个故事没有结局。

“怎么会没有结局呢？”孩子的困意已然浓重，但还是坚持问她的妈妈。

“没有人再见过莉亚了，人们只知道，那天过后，在最高的山上，常年的积雪化成了最甘洌的溪水，从山顶就这么一路流下来，流过的地方，遍地都是朝阳色的鲜花，从山脚下的村子看上去，溪水都被染成金色的了……”

“所以才叫那些花儿‘曦盏花’吗……”孩子轻声问道，闭上了眼睛。

“是啊，金色的溪流就这样流过花田，流过半山腰上茂密的雪松林，流过我们的村庄，流过一片传说中常青的森林，最后奔向远方，和湛蓝色的天空和大海相遇了……”

孩子睡着了，床边的妈妈小心地为她盖好被子，放好童话书，亲吻孩子的额头后，静悄悄地带上门，出去了。

说起来，这个故事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在妈妈年轻的时候，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不过随着时间过去，女孩长成大人，每一个大人虽然嘴上不说，却都在心中为这个故事添上了一个自己认为最美好的结局。在妈妈心里，莉亚见到了比童话故事里还要迷人的风景，许下了愿望。莱娜则是幸福地和妈妈、铃子阿姨和祖父永远生活在了一起。小露应该是森林的孩子，和她的朋友们在仙境世界里无忧无虑地快乐下去……

谁又真的知道呢。妈妈沉浸在她的回忆里微笑。虽然说童话里的这首朝露之歌人人都会唱，但谁又真的知道每一个故事的结局呢？所以她才没有把自己心目中这个故事的结尾告诉她的孩子，因为每个人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结局，别人是不应该讲的。

当然，没有结局这一点都不妨碍很多的孩子喜欢这个童话，她们愉快地唱着故事里的歌谣。每当孩子们唱起朝露之歌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就会在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后面站着，含笑看着她们，仿佛看见了一个劲儿生长的小雪松树。孩子们的歌唱得很大声，很自由，传到温柔善良的人耳朵里，温柔善良的人会梦见最美的仙境；传到铁石心肠的人耳朵里，连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流下眼泪。就这样，这些孩子会渐渐长大，她们会唱给自己的孩子听。尽管故事的结局在每个人心中都是一个秘密，但她们都会相信，莉亚，莱娜和小露，都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就和每个童话故事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