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坤夜读丨苔之吟有声长沙晚报掌

父亲教的是英语,但是他那些朋友们说,他的国文在英语之上。他最喜欢吟诵旧诗词。摇头晃脑地、俯仰入神地、旁若无人地唱着念着,脚下飘忽不定,眼睛半睁半闭,嘴里拖字拖腔有时又戛然而止。像哭又像笑,像戏又像闹,像着了魔一样。那个时候,往往家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呆呆地望着,觉得好玩。我也隐约感觉到,那是他难得的精神享受。如果突然有人进来打岔,他会很不高兴,半天没有笑脸。曾经听他说,这是他小时候就学了的。有次我问他,读诗为什么要“唱”?他说这是吟诵,比读好,可以在吟诵中与古人交流。我感觉玄乎,继续问下去。他说“唯乐不可以为伪”,你不懂,将来会懂。于是我问为什么我们学校不是这样教呢?他说他们学校也不这样教,他是跟祖父学的,因为祖父上过私塾。后来我还问过他愿不愿意教我,他说现在不准教这些“坏习惯”,要我别学。不过他有时候又忍不住教我一些方法和规则,我并没有上心去学,除了“平长仄短”几句口诀外,其它的早忘了。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对旧体诗词开始感兴趣。他书柜里的《历代诗话续编》《广事类赋》《清诗话》《宋词三百首笺》,我有时间就翻出来读,虽然有些读不懂,有的也并不是专门讲诗词,但是好像有一种无形的魔力在吸引着我,多少年以后我才猜想出来,这魔力来自于他的吟诵状态,并且这状态又与那书柜有关。不过他这种状态并不常有,绝大多数的时候,他是不说话的,当然和我们小孩更不说话。那时学校已经没有让他教书了,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参加劳动。由于他患有肺病,没有力气,所以凡是要他单独完成的劳动任务,他总是带着我去帮他,有时甚至连我姐姐也被叫了去。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利用去劳动现场路上的时间,问一问那些诗词中不懂的问题,他高兴时便给我解答一二。劳动完了回来的路上,两人都是不说话的,他已有气无力,我也筋疲力尽,有问题也懒得开口了。小学升初中的那个暑假,将要进初中的前两天,父亲和母亲发生了争吵。大意是母亲要他吸取教训,别再写诗吟诗了,不然什么时候搞运动又会有他的份。父亲却说中央出了“文艺八条”,实行双百方针,还要批判地继承民族遗产,他是学校古典诗词的排头兵,哪有不积极参加的道理?争来争去,谁也没有说服谁。上午争完,父亲下午就出“状态”了。一首五言绝句,他一连吟诵了近十遍,待停歇下来,已是满头大汗。我知道他是在吟袁枚的《苔》,因为对这首诗,之前有个插曲。我读六年一期时,学校组织学生到岳麓山秋游,老师曾经给我们讲了杜牧的《山行》,讲到“霜叶红于二月花”时居然动情地感慨起来。当时我们很兴奋,我想我们就站在古人写诗的这个地方,真是要好感动有好感动,白云深处,思绪悠悠,宛如杜牧就在山路的前端。次日,在父亲的一本书中看到《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亦学牡丹开。我立马想到《山行》,感觉两首诗有一种天然的连接。我在长沙东瓜山上住过,春夏湿热天气,常和小朋友们躲到背荫的凹地歇凉和玩耍,尤其喜欢在长有苔草的平地上打滚。对那些苔草,我有天生的亲近感,柔软、茸密、清凉,它与山同在,与树同在,与房前屋后同在,有时躺在上面,还觉得与蓝天白云同在。倒是没有留意那小花,那也算花么?那花似乎是白色的,或者浅褐色的,它难道还有好看的颜色么?我被触动了。我怔怔地望着书说,苔,肯定是杜牧写的。父亲奇怪地望了望我说,所知不多,不要乱讲。随后他告诉我这两首诗是不同朝代的两个人写的,并着重讲了为什么“不要乱讲”。其中,讲到“白云深处有人家”的“深”也可以写成“生”,我说老师教的是“深”,他说他更喜欢“生”,不管是哪个字,都可以,各有内涵,不要轻易说别人的不对。还讲到对《苔》的理解,他说,苔藓是生长在低矮潮湿之处的低等植物,开着米粒一样的小花,人人都认为它不能与牡丹花相比,这种看法并没有错,但是诗意不是这样的,你晓得诗的意境吗?于是他随口念出来袁枚的两句诗“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多为绝妙词”,他说没有灵感是不可能有意境的,也可以说灵感就是意境。这时有客来,交谈由此中断。第二天,学校要他到湘江码头的船上担窑砖到河堤上,在跟他去的路上,我把先一天的话题接了下来:“你昨天讲那个《苔》的意境是什么呢?”父亲说你还在想这个吗?你注意过苔也是开花的吗?我说看见过,有什么特别吗?他告诉我,苔是开花的,只是太小,一般人不会注意,但是不论大小美丑,它都是一朵花,不要以为它不能开花,也不要把它不当作花。进而他说,苔也争气,它不去与牡丹攀比,它知道自己能开花,它就向牡丹学习,认真地开,努力地开,把自己的花开好。初中开学的第一个周日,我又听到父亲吟诵《苔》。母亲听了直摇头,不知是不好听还是为了一周前那个争吵的话题。听母亲说过,父亲唱歌像哭,所以他的吟诵类似于哭笑参半,滑稽之中反而隐藏一种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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