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世界金鹏王朝大结局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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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迷楼

柔软的草地已被露水湿透,夜已更深了。

  霍天青慢慢的穿过庭园,远处小楼上的灯光,照着他苍白憔悴的脸。他显得很疲倦,孤独而疲倦。 

  荷塘中的碧水如镜,倒映着满天的星光月光,他背负着双手,伫立在九曲桥头,有风吹过时,一片树叶落下。

  他俯下身,拾起了这片落叶,忽然道:“你来了。”

  “我来了。”

  霍天青抬起头时,就看见了陆小凤。

  陆小凤就像是片落叶一样,从墙外飘了进来,落在荷塘的另一边,也正在看着霍天青。

  他们之间,隔着十丈荷塘,可是他们却觉得彼此间的距离仿佛很近。

  陆小凤微笑着,道:“你好像在等我?”

  霍天青道:“我是在等你。”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会来?”

  霍天青点点头,道:“我知道你非来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天青道:“你走了之后,这里又发生了很多事。”

  陆小凤道:“很多事?”

  霍天青道:“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

  霍天青道:“你知道独孤已死在这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我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该死。” 

  霍天青沉默着,忽然也叹息了一声,道:“你当然也不会知道他的死跟我也有关系。”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若不是我,他也许还不会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我一向不喜欢妄尊自大的人,独孤却偏偏是个妄尊自大的人,所以,西门吹雪还没有来时,他已跟我交过了手。”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天青很意外:“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独孤与西门交手时,真力最多已只剩下五成,能让他真力耗去五成的人,这附近还不多。”

  霍天青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件事你应该能想得到的。”

  陆小凤道:“还有件事是我想不到?”

  霍天青点点头。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想不到也无妨,现在我只想知道上官丹凤在哪里?”

  霍天青道:“这件事正是你想不到的。”

  陆小凤道:“什么事?”

  霍天青道:“她并没有到这里来,而且只怕也不会来了!”

  陆小凤怔住,他的确没有想到上官丹凤居然不在这里。

  霍天青道:“你也许会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她不来了。”

  陆小凤道:“我的确奇怪。”

  霍天青道:“你看过这封信后,也许就不会奇怪了。”

  他果然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随手一抛,这封信就像是浮云般向陆小凤飘了过去。

  “丹凤难求,小凤回头,

  若不回头,性命难留。”

  信上只有这么样十六个字,字写得很好,信纸也很考究。

  信封上竟写的是“留交陆小凤”。

  霍天青道:“这封信本是要给你的,现在我已给了你。”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霍天青淡淡道:“这意思就是说,你已很难再找到上官丹凤了,所以最好还是及早回头,不要再管这件事,否则就有人要你的命。”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意思陆小凤也懂得。

  陆小凤道:“这封信是谁要你转交给我的?”

  霍天青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

  霍天青道:“你若也写了这么样一封信叫我转给别人,你会不会当面交给我?”

  陆小凤道:“不会。”

  霍天青道:“所以写这封信的人,也没有当面交给我,我只不过在阎大老板的灵位下发现了这封信,别的我全不知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知道。”

  霍天青道:“但你却应该知道。”

  陆小凤道:“应该知道什么?”

  霍天青道:“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知道这不是阎大老板在棺材里写的。”

  霍天青目光闪动,道:“你也应该知道,除了阎大老板外,还有谁不愿你管这件事?”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偏偏不知道。”

  霍天青道:“你至少知道一个人的。”

  陆小凤道:“谁?”

  霍天青道:“我。”陆小凤笑了。

  霍天青却没有笑,沉着脸道:“上官丹凤既已不会来,你若也不再管这件事,这珠光宝气阁的万贯家财,岂非就已是我的。”

  陆小凤微笑道:“但我却知道天禽门的掌门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霍天青凝视着他,嘴角终于也露出了微笑,忽然道:“想不想喝杯酒去。”

  陆小凤道:“想。”

  酒是用青花瓷坛装着的,倒出来时,无色无味,几乎和白水差不多,可是用新酒一兑,芬芳香醇的酒味,就立刻充满了这间小而精致的屋子。

  陆小凤慢慢地啜了一口,长长的吸了口气,道:“这才是真正的女儿红。”

  霍天青道:“你很识货。”

  陆小凤笑道:“所以下次你若还有这么样的好酒,还是应该请我来喝,我至少不会糟蹋你的好酒。”

  霍天青笑了笑,道:“我也并不是时常都有这种好酒的。”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这酒还是我上次去拜访一位邻居时,他送给我的。”

  陆小凤叹道:“我羡慕你,这么好的邻居,现在已经比好酒更难找。”

  霍天青道:“但他却也是个很古怪的人,你想必也该听说过他的。”

  陆小凤道:“我认得的怪人的确不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霍天青道:“他叫霍休。”

  陆小凤失声道:“霍休?他怎么会是你的邻居?”

  霍天青道:“他虽然并不常住在这里。却盖了栋小楼在这后面的山上,每年都要到这里来住一两个月。”

  陆小凤眼睛忽然亮了,道:“你知不知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霍天青道:“除了喝酒外,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

  陆小凤没有再问下去却仿佛存沉思着,他喝酒的时候,本来一向不大肯动脑筋的,这次却是例外。

  霍天青并没有注意道他的表情,又道:“所以只要是你能说得出的好酒,他那里几乎都有的,我虽然并不太喜欢喝酒,但连我到了他那小楼后,都有点不想再出来了。”

  陆小凤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什么酒喝起来味道特别好?”

  露天青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偷来的酒。”

  霍天青又笑了,道:“你想要我陪你到那里偷酒去?”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

  霍天青道:“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是连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你知不知道是哪种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

  霍天青道:“是没有脑袋的人,所以你若还想留着脑袋喝酒,最好乘早打消这主意。”

  陆小凤笑道:“偷酒就跟偷书一样,是雅贼,就算被人抓住,也绝不会有砍脑袋的罪名。”

  霍天青道:“那是得看是被什么人抓住!”

  陆小凤笑道:“你跟霍休算起来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你怕什么?”

  霍天青道:“可是他自己却亲口告诉过我,他那小楼上,有一百零八种机关埋伏,若不是他请去的客人,无论谁闯了进去,要活着出来都很难。”

  他叹了口气,又道:“那些机关是不认得人的,不管你姓霍也好,姓陆也好,都完全没有一点分别。”

  陆小凤终于也叹了口气,道:“我眉毛有四条,少了两条也没关系,脑袋却只有一个,连半个也少不得的。”

  他苦笑着,又道:“连几坛酒都要用一百零八种机关来防备人去偷,这就难怪他会发财了。”

  霍天青道:“也许他并不是为了要防备别人去偷他的酒。”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难道你认为他那小楼上还另有秘密?”

  霍天青笑了笑,淡淡道:“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秘密的……”

  陆小凤道:“只不过真正能保守秘密的,却也只有一种人。”

  霍天青道:“哪种人?”

  陆小凤道:“死人。”

  霍天青的目光也在闪动着,道:“霍休并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他不是。”

  最可怕的也是死人。无论这个人活着时多么温柔美丽,只要一死,就变得可怕了。

  所以石秀雪的尸体上,已被盖起了一块白布。

  桌上有盏孤灯,花满楼默然的坐在灯旁,动也不动。他本来已走了,却又回来。

  无论石秀雪是死是活,他都绝不能抛下她一个留在这里。

  小店的主人早已溜走,只留下一盏灯在这里,似已忘记了瞎子根本就用不着灯的。

  四下一片静寂,听不见一点声音,陆小凤进来时,也没有发出声音。

  但花满楼却已转过头,面对着他,忽然道:“你喝了酒?”

  陆小凤只有承认:“喝了一点。”

  花满楼冷冷道:“出了这么多事之后,你居然还有心情去喝酒,倒真难得的很。”他板着脸,他一向很少板着脸。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很佩服我?”

  他对付生气的人有个秘诀——你既然生气了,就索性再气气你,看你究竟能气成什么样子,看你究竟气不气得死。

  花满楼不说话了,他很了解陆小凤,他还不想被陆小凤气死。

  陆小凤反而没法子了,讪讪的道:“其实你也该喝杯酒的,酒最大的好处,就是它能让你忘记很多想也没有用的事。”

  花满楼不理他,过了很久,忽然道:“我刚才看见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刚才看见了很多个人。”

  花满楼道:“但这个人却是我本来以为绝不会在这里看见的!”

  陆小凤道:“谁?”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怔了怔,道:“她没有死?”

  花满楼黯然道:“她虽然还没有死,但活得却已跟死差不多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她似已落在别人的手里,行动已完全被这个人控制。”

  陆小凤动容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花满楼道:“她没有说,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以我的猜想,这个人一定是……”

  陆小凤道:“一定是谁?”

  花满楼道:“霍休!”

  陆小凤刚坐下去,又忽然站了起来,失声道:“霍休?”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这次来找我,也是被人所逼,来叫我不要再管这件事的,现在不愿我们再管这件事的,已只有霍休。”

  陆小凤又坐了下去,过了很久,忽然道:“我刚才没有看见一个人。”

  这句话很妙,简直叫人听不懂。

  花满楼道:“你没有看见的人也很多!”

  陆小凤道:“但这个人却是我以为一定会看见的,我到珠光宝气阁去,本就是为了找她。”

  花满楼道:“上官丹凤?”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她不在那里?”

  陆小凤道:“她根本没有去,却有人留了封信给霍天青,叫他转交给我!”

  花满楼道:“信上说什么?”

  陆小凤道:“信上只有四句似通非通,跟放屁差不多的话。”

  花满楼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丹凤难求,小凤回头,若不回头,性命难留!”

  花满楼沉吟着道:“这四句话的意思,好像也是叫你不要再管这件事的。”

  陆小凤道:“现在不愿我们再管这件事的,已只有一个人。”

  花满楼道:“所以你认为写这封信的人,一定也是霍休?”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这个人若是已开始要做一件事,就绝不会半途罢手。”

  成功的人,做事本就全都不会半途罢手的。

  花满楼道:“司空摘星没有把上官丹凤偷走,他也许并不意外,所以他早就另外派人在路上等着,终于还是劫走了上官丹凤。”

  陆小凤道:“我刚刚喝了他半坛子酒。”

  花满楼又不禁很意外:“你已见过了他?”

  陆小凤道:“我没有,酒是他送给霍天青的,他有个小楼就在珠光宝气阁后面的山上。”

  花满楼动容道:“小楼?”

  陆小凤一字字道:“不错,小楼!”

  花满楼也站立了起来,却又坐下,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的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孙秀青刚才说过的话?”

  陆小凤当然记得。——“独孤一鹤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得到了一个消息,他知道青衣第一楼就在……”

  花满楼的脸上也发出了光,道:“你是不是认为霍休的那小楼,就是青衣第一楼?”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这句话已用不着回答。

  花满楼道:“但是,据大金鹏王说,青衣楼的首领本是独孤一鹤!”

  陆小凤道:“他得到的消息并不一定都是完全正确的。”

  花满楼承认:“无论谁都难免被人冤枉的,同样也难免有冤枉别人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朱停不在这里。”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据说那小楼上有一百零八处机关埋伏。”

  花满楼道:“你想到那小楼去看看?”

  陆小凤道:“很想。”

  花满楼道:“那些机关埋伏难道已吓住了你?”

  陆小凤道:“没有。”

  陆小凤若已开始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也绝不会半途罢手的。无论什么事都绝不能令他半途罢手!

  山并不高,山势却很拔秀。上山数里,就可以看见一点灯光,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分外明亮。

  花满楼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陆小凤道:“我已看见了那小楼。”

  花满楼道:“在哪里?”

  陆小凤道:“穿过前面一片树林子就到了,楼上还有灯光。”

  花满楼道:“你想,霍休会不会也到了这里了”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道:“我刚才说过,每个人都难免有冤枉别人的时候。”

  陆小凤道:“我听见了,我也不聋。”

  花满楼道:“我只不过提醒你,霍休是你的朋友,而且对你一向不错。”

  陆小凤冷冷道:“你以为我会冤枉他?我虽然常常被人冤枉,却还没有冤枉过别人。”

  他忽然显得很烦躁,因为他心里也有种矛盾。

  能赶快结束这件事,赶快揭穿这秘密当然最好,但他却实在不希望发现那阴险恶毒的青衣楼主,真是他的朋友。

  树林中带着初春木叶的清香,风中的寒意虽更重,但天地间却是和平而宁静的。

  没有人,没有声音,红尘中的喧哗和烦恼,似已完全被隔绝在青山外。

  只不过世上一些最危险、最可怕的事,往往就是隐藏在这种平静中的。

  陆小凤忽然道:“我不喜欢这种情况。”

  花满楼道:“什么情况?”

  陆小凤道:“这里太静了,太吵和太静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紧张。”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每次遇见的怪事,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花满楼道:“你若是真的很紧张,最好多说话,说话往往可以使人忘记紧张。”

  陆小凤道:“你要我说什么?”

  花满楼道:“说说霍休。”

  陆小凤道:“这个人的事你岂非已知道很多?”

  花满楼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又孤僻、又古怪的大富翁,平生最讨厌应酬,所以连他最亲信的部下,都往往找不到他的人。”

  陆小凤道:“他不但讨厌应酬,还讨厌女人,所以直到现在还是个老光棍。”

  花满楼道:“可是一个人多多少少总该有些嗜好的。”

  陆小凤说道:“他惟一的嗜好就是喝酒,不但喜欢喝,而且还喜欢收藏天下各地,各式各样的名酒。”

  花满楼道:“听说他的武功也不错。”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真正看见过他施展武功,但我却可以保证,他的轻功、内功,和点穴术,绝不在当世任何人之下。”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而且他练的是童子功,据我所知,世上真正有恒心练童子功的人,绝不出十个。”

  花满楼笑道:“要练这种功夫,牺牲的确很大,若不是天生讨厌女人的人,实在很难保持这种恒心。”

  陆小凤也笑了,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是绝不会练这种倒霉功夫的,就算要割下我的脑袋来,我也不练。”

  花满楼微笑道:“若是割下你另外一样东西,你就只好练了。”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你也不是真君子。”

  花满楼道:“跟你这种人时常在一起,就算是个真君子,也会变坏的。”

  他们大笑着,似乎并不怕被人发现——既然迟早总要被发现,鬼鬼祟祟的岂非反而有失风度?

  陆小凤道:“古老相传,只要有恒心练童子功的人,武功一定能登峰造极。”

  花满楼道:“这不是传说,是事实,你只要肯练童子功,练别的武功一定事半功倍。”

  陆小凤道:“但是古往今来,武功真正能到达巅峰的高手,却偏偏没有一个是练童子功的,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花满楼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因为练童子功的人,一定是老光棍,老光棍心里多多少少总有点毛病,心里有毛病的人,武功就一定不能到达巅峰。”

  花满楼微笑道:“所以你不练童子功。”

  陆小凤道:“绝不练,无论割掉我什么东西,我都不练。”

  花满楼道:“只可惜你无论练不练童子功,武功都很难达到巅峰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只要对练武有妨碍的事,你全都喜欢得要命,譬如说……”

  陆小凤道:“譬如说,赌钱、喝酒、管闲事。”

  花满楼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太不讨厌女人了。”

  陆小凤大笑,然后就发现他们已穿入了树林,来到小楼下。

  这条路在别人走来,一定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但他们却轻轻松松的就已走过了。

  路本是同样的路,只看你怎么样去走而已。人生的路也是这样子的。

  朱红色的门是闭着的,门上却有个大字:“推”!陆小凤就推,一推,门就开了。

  无论什么样的门,都能推得开的,也只看你肯不肯去推,敢不敢去推而已。

  门里是条宽而曲折的甬道,走过一段,转角处又有个大字:“转”。

  陆小凤就转过去,转了几个弯后,走上一个石台,迎面又有个大字:“停”。

  陆小凤停了下来,花满楼当然也跟着停下,却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忽然停了下来?”

  陆小凤道:“因为这里有个‘停’字。”

  花满楼道:“叫你停,你就停?”

  陆小凤道:“我不停又怎么样?这里有一百零八处机关埋伏,你知不知道在哪里?”

  花满楼道:“不知道,连一处都不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不索性大方些。”

  花满楼道:“既然往前面也可能遇上埋伏,为什么不索性停下来。”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所以他们要我停,我就停,要我走,我就走。”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像你这么听话的人,倒实在少见得很。”

  陆小凤道:“既然我这么样听话,别人又怎么好意思再来对付我?”

  花满楼也忍不住笑道:“你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有你自己一套稀奇古怪的法子,但我却从来也不知道你的法子是对是错。”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忽然发现他们站着的这石台在渐渐的往下沉。

  然后他就发现他们已到了一间六角形的石屋里,一张石桌上,桌上也有个大字:“喝”。桌子正中,并排摆着两碗酒。

  陆小凤笑了,道:“看来听话的人总是有好处的。”

  花满楼道:“什么好处?请你喝酒?”

  陆小凤道:“不错,这次人家已经请我们喝酒了,下次说不定还要请我们吃肉。”

  花满楼道:“这是真正的泸州大曲,看来霍大老板拿出来的果然都是好酒。”

  陆小凤道:“但好酒却不是用鼻子喝的,来,你一碗,我一碗。”

  花满楼道:“这种酒太烈,一碗我只怕就已醉了。”

  陆小凤道:“好,你不喝我喝。”

  他捧起一碗酒,就往嘴里倒,一口气就喝了大半碗,忽然发觉花满楼的脸色已变了,忍不住停下来问道:“你不舒服?”

  花满楼连嘴唇都已发白,道:“这屋子里好像有种特别的香气,你嗅到没有?”

  陆小凤道:“我只嗅到酒气。”

  花满楼似已连站都站不稳了,忽然伸出手,摸到了那碗酒,也一口气喝了下去,本来已变成灰色的一张脸,立刻又有了生气。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原来这酒还能治病。”

  他也喝完了自己的半碗酒,才发觉酒碗的底上,也有个字:“摔”!

  于是他就将这只碗摔了出去,“当”地,摔在石壁上,摔得粉碎。

  然后他就发觉石壁忽然开始移动,露出了一道暗门。门后有几十级石阶,通向地底。

  下面就是山腹,陆小凤还没有走下去,已看到了一片珠光宝气。

  山腹是空的,方圆数十丈,堆着一杆杆的红缨枪,一柄柄的鬼头刀,还有一箱箱的黄金珠宝。

  陆小凤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刀枪和珠宝。

  可是最令他惊异的,并不是这些珠宝和刀枪,而是四个人。四个老人。

  他们的脸色都是苍白的,显然已有多年未曾见过阳光,他们身上都穿着织锦绣金的滚龙袍,腰上还围着根玉带,赫然是帝王的打扮。

  下面还有四张雕着金龙的椅子,一个老人坐在椅上,痴痴的出神,一个老人正蹲在地上打算盘,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正在计算着这里的财富,一个老人对着面铜镜,正在数自己头上的白发。

  还有个老人正背负着双手,在踱着方步,看见陆小凤,就立刻迎了上来,板着脸,厉声道:“尔等是何许人?怎敢未经通报,就闯入孤家的寝宫?莫非不知道这是凌迟的罪名么?”

  他的态度严肃,看来竟真的有点帝王的气派,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陆小凤却怔了怔,忍不住问道:“你说这里是皇宫?你又是什么人呢?”

  这老人道:“孤家乃是金鹏王朝第十三代大金鹏王。”

  陆小凤又怔住,他从未想到这里居然又有个大金鹏王。

  谁知道这里的大金鹏王还不止一个。

  这老人的话刚说完,另外的三个老人立刻都冲了过来,抢着说道:“你千万莫要听这疯子胡言乱语,孤家才是真正的大金鹏王,他是冒牌的。”

  “他才是冒牌的……他们三个全都是冒牌的。”

  四个老人竟异口同声,说的全是同样的话,一个个全都争得面红耳赤,刚才的那种王者气派,现在已全都不见了。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四个人全都是疯子,至少全都有点疯病。

  遇见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大吉,就算世上的珠宝全都在这里,全都给他,他也不想在这里多留片刻了。

  只可惜他再想退回去时,才发现石阶上的门已关了起来,那四个老人也已将他围住,纷纷抢着说道:“你看我们谁是真的大金鹏王……你说句良心话。”

  他们苍白而衰老的脸上,忽然全都露出了种疯狂而狞恶的表情,陆小凤知道他无论说谁是真的,另外三个立刻就会跟他拼命。

  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怕的事。他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三声清悦的钟声,后面的山壁上,忽又露出了一道门户。

  四个身穿黄袍,内监打扮的俊俏少年,手里捧着四个朱红的食盒,鱼贯走了出来。

  这四个老人立刻赶回去,在自己的盘龙交椅上坐下,脸上又摆出很庄重严肃的表情,四个少年已分别在他们面前跪下,双手捧起食盒,道:“陛下请用膳。”

陆小凤忽然觉得头很痛,因为他实在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四个老人全是真的大金鹏王?否则又怎会有内监来服侍他们用膳?

  但这里明明是霍休的别业,又怎会有这么样四个人在这里?

  后面山壁的那扇门还是开着的,他悄悄拉了拉花满楼的衣袂,两个人一起纵身掠了过去。

  门后又是条甬道,甬道的尽头又有扇门,就看见了霍休。

  霍休身上穿着套已洗得发了白的蓝布衣裳,赤足穿着双破草鞋,正坐在地上,用一只破锡壶,在红泥小火炉上温酒。

  好香的酒。

第十二回第六根足趾

空气里充满了芬芳醇厚的酒香,红泥小火炉的火并不大,却恰好能使得这阴森寒冷的山窟,变得温暖舒服起来。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没有找错地方,而且来得正是时候。”

  霍休也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懂,你这人为什么总是能在我有好酒喝的时候找到我。”

  他微笑着,转过头,一双发亮的眼睛,使得这已垂暮的老人看来还是生气勃勃,微笑着道:“你若是不怕弄脏你的衣服,就座下来喝一杯吧!”

  陆小凤看着自己身上鲜红的斗篷,再看看他身上已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忍不住笑道:“等我有你这么多家当的时候,我也会穿你这种衣服的。”

  霍休道:“哦?”

  陆小凤道:“这种衣服只有你这种大富翁才配穿,我还不配。”

  霍休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一个人若到了真正有钱的时候,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了。”

  霍休微笑道:“只可惜你永远也发不了财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休道:“因为你太聪明,太聪明的人都发不了财的。”

  陆小凤道:“可是上次我们见面时,你还说我迟早有发财的一天。”

  霍休道:“那只因为上次我还没有发现你这么聪明。”

  陆小凤道:“你几时发现的?”

  霍休道:“刚才。”

  陆小凤又笑了。

  霍休道:“除了你之外,只怕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此顺利就找到这里来。”

  陆小凤笑道:“那是不是因为别人都没有我这么听话?”

  霍休点点头,说道:“看到门上的‘推’字时,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不肯推门的,不推门就根本进不来,看到‘转’字若是不转,无论谁也休想走出我那九曲迷阵,看到‘停’字若不停,纵然不被乱箭射成个刺猬,也得掉在油锅里脱层皮。”

  陆小凤道:“但最厉害的恐怕还是上面那屋子里的迷魂香了,连花满楼都几乎被迷倒,能想得到那两碗酒非但没有毒药,反而有解药的人,只怕也不多。”

  霍休道:“你却已想到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只知道你这人不管是好是坏,至少还不会要朋友上当,因为你的朋友根本就没几个,死一个就少一个。”

  霍休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我还知道你并不姓霍的,你本来的名字是上官木。”

  霍休居然面不改色,淡淡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跟阎铁珊、独孤一鹤,本来都是金鹏王朝的重臣。”

  霍休道:“不错。”

  他的脸色居然还是很平静,连一点内疚忏悔的意思都没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后来你们却见利忘义,将那笔财富吞没了,你们一到了中土,就躲了起来,并没有依约去找那位第十三代大金鹏王……”

  霍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错了。”

  陆小凤皱眉道:“错了?”

  霍休道:“只有这一点错了。”

  陆小凤道:“哪一点?”

  霍休道:“失约的并不是我们,而是跟着上官谨出亡的小王子。”

  陆小凤怔住,这一点的确是他想不到的,他根本就不相信。

  霍休道:“他非但没有在我们约的地方等我们,而且一直在躲着我们,我们寻找了几十年,都没有找到他。”

  陆小凤道:“这么样说来,并不是你们在躲他,而是他在躲你们?”

  霍休道:“不错。”

  陆小凤说道:“你们是他父王托孤的重臣,又带着一大笔本来属于他的财富,他为什么要躲着你们?难道他有毛病?”

  霍休冷冷道:“因为那笔财富并不是他的,而是金鹏王朝的。”

  陆小凤道:“这又有什么分别?”

  霍休道:“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他若承受了这笔财富,就得想法子利用这笔财富去夺回金鹏王朝失去的王权,那并不是件容易事,非但要吃很多苦,而且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危。”

  陆小凤同意,生在帝王之家,有时也并不是件幸运的事。“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家”,这句话的辛酸,也不是普通人能体会得到的。

  霍休目中忽然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之色,缓缓道:“只可惜我们那小王子,并不是田单光武那样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霍休道:“他跟李后主一样,是个诗人;也跟宋徽宗一样,是位画家,他从小就已被人称为‘诗书画’三绝。”

  他叹息着又道:“这么样一个人,他的生性自然很恬淡的,对于王位的得失,他也许不在乎,只想能诗酒逍遥,平平静静的过一生,何况……”

  陆小凤道:“何况怎么样?”

  霍休道:“上官谨的财富,本来已足够他们逍遥一生了。”

  陆小凤不再说话,但不说话的意思,并不表示他已相信。

  霍休道:“你不信?”

  陆小凤还是不说话。

  霍休道:“我们为了复兴金鹏王朝而准备的军饷和武器,你刚才想必已见到。”

  陆小凤点点头。

  霍休道:“我们利用金鹏王朝的财富,的确又赚了不少钱,但那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利用这笔财富,游说你们当朝的重臣,借兵出师,但小王子若不在,我们岂非出师无名?”

  他的话显然已使得陆小凤不能不信,但陆小凤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他若真的一直在躲着你们,现在为什么又忽然要找你们了?”

  霍休冷冷道:“以前也并不是没有人来找过我们。”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外面那四个老头子,你刚才想必已见过了。”

  陆小凤恍然道:“他们难道全都是冒充大金鹏王,来谋夺这笔财富的?”

  霍休点点头,淡淡道:“他们要发财,我就让他们一天到晚面对着那些黄金珠宝,他们要冒充帝王,我就让他们一天到晚穿着龙袍坐在王位上,他们虽然想骗财,我却并没有亏待他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着:“看来你也不是君子,君子是绝不会用这种法子对人的。”

  其实他也不能不承认,用这种法子来对付那种人,正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

  霍休道:“这件事本是个很大的秘密,除了我们四人和小王子外,本不该有别人知道的。”

  陆小凤道:“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霍休道:“他们也不知道。”

  陆小凤怔住,这句话的意思他听不懂。

  霍休道:“知道这秘密的,是另外一个人,他们只不过是被这人利用的傀儡而已。”

  陆小凤道:“这人是谁呢?”

  霍休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连他们也不知道?”

  霍休冷笑道:“你若是他,你会不会以真面目见人?”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会。”

  霍休道:“他们一共只见过这人三次,每次见到他时,他的容貌都不一样,若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并没有改变,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那是同一个人。”

  陆小凤道:“看来这人不但计划周密,而且还是个精通易容术的高手。”

  花满楼一直在静静的听着,忽然道:“真正精易容术的高手,连声音也可以改变的。”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易容术也就是东瀛扶桑三岛上所说的忍术,其中有一种功夫,练好了就能控制自己咽喉的肌肉,使说话的声音完全改变。”

  陆小凤道:“连你也分别不出?”

  花满楼道:“这种功夫若是已练到了家,就连我也分辨不出。”

  陆小凤沉吟着,道:“难道这次找我们来的那大金鹏王,也是冒牌的!”

  霍休道:“我请司空摘星去偷那丹凤公主,为的就是要查明他的真假,只可惜他偏偏也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幸好你后来总算还是得手了,上官丹凤毕竟还是已落入你手里。”

  霍休道:“谁说她已落在我手里?”

  陆小凤皱眉道:“难道没有?”

  霍休道:“没有。”

  陆小凤又怔住,他知道霍休绝不是个说谎的人。

  霍休说的若不是谎话,上官丹凤又怎么会忽然失踪了呢?他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

  霍休道:“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她这个人!”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你也没有见过?”

  霍休道:“这名字我连听都没有听见过!”

  陆小凤更想不通了,这件事变化的复杂与诡谲,已完全出了他意料之外,他苦笑着道:“难怪阎铁珊一听说我知道这秘密,就要赶我走了,他想必认为我也是串通好了,来谋夺这笔财富的。”

  霍休道:“当时你却以为他是因为秘密被揭穿,而恼羞成怒了。”

  陆小凤只有承认。他现在终于也明白,阎铁珊临死前看着上官丹凤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但上官丹凤难道真是个为了谋财而杀人的凶手?

  他还是不能相信,这件事若真是个骗局,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要阻止他管这件事?青衣楼为什么会派出人来,阻止他和大金鹏王见面?

  花满楼忽然道:“你最后一次见到那小王子,是在什么时候?”

  霍休道:“是在四十多年以前。”

  花满楼道:“那时他有多大年纪?”

  霍休道:“十三岁。”

  花满楼道:“事隔四十多年,当年十三岁的小王子,现在也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了。”

  霍休长长叹了口气,道:“岁月无情,每个人都要老的。”

  花满楼道:“那么你又怎么能分辨出现在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是不是当年那十三岁的小王子?”

  霍休沉吟着,道:“这其中也有个秘密,这秘密还不曾有别人知道!”

  花满楼没有再问,他认为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

  但霍休却已接着道:“可是我信任你们,所以我愿意将这秘密告诉你们。”

  花满楼以沉默表示感激,能获得霍休这种人的信任,并不是件容易事。

  霍休道:“金鹏王朝的每一代帝王,都是生有异像的人,他们每一只脚上,都生着六根足趾。”

  陆小凤恍然道:“你就因为这一点,才能发现外面那四位老人都是冒牌的。”

  霍休点点头,道:“这秘密就算有人知道,也很难伪装,双脚上都生着六趾的人,我至今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陆小凤笑道:“我连一个都没有见到过。”

  霍休笑了笑,道:“有四条眉毛的人也不多的。”

  陆小凤也笑了。

  霍休道:“所以你现在只要能设法脱下那位大金鹏王的靴子来,看看他脚上有几根足趾,就可分辨出他的真假了。”

  陆小凤道:“这并不难。”

  霍休微笑道:“脱男人的靴子,至少总比脱女人的裤子容易些。”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也不是个君子,完全不是。”

  霍休却又叹息了一声,道:“要做君子并不难,要做我这样的小人,才是件难事。”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无论谁有他这么多财富要看管,都不能不先以小人之心去提防着别人的。

  霍休又说道:“这次那大金鹏王若真的是当年的小王子,我也可将肩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我就也将他请来,和外面的那四位老人作伴。”

  他们走出这神秘的山窟时,已是凌晨。春风冷而清新,青山翠绿,草上的露珠在曙色中看来,远比珍珠更晶莹明亮,这世界还是美妙的。

  陆小凤深深的吸了口气,苦笑道:“我的预感并没有错,今天我果然又遇见了件怪事。”

  这件事的发展和变化,的确不是任何人能想象得到的。

  花满楼忽然道:“你想,这世上是不是真的会有双脚上都长着六根足趾的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花满楼道:“世上若根本没有这种人,我们也就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大金鹏王了,霍休说的就算不是真话,岂非也变成了真的?”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笑了笑,道:“我只知道这本是个无奇不有的世界,本就有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人。”

  花满楼也笑了,道:“不错,一个人既然可以有四条眉毛,为什么不能有六根足趾呢?只可惜你的四条眉毛,已只剩下两条。”

  陆小凤摸着自己的上唇,微笑着道:“这次你又错了。”

  花满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胡子无论被人刮得多光,都一样还是会长出来的。”

  他说完了这句话,就看见一个人幽灵般从弥漫着晨雾的树林中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虽然显得疲倦而憔悴,却还是非常美丽的。

  陆小凤认得她:“叶秀珠叶姑娘?”

  叶秀珠点点头。

  陆小凤道:“叶姑娘莫非是在这里等人?”

  叶秀珠摇摇头,道:“昨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这里。”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秀珠黯然道:“我们在这里,埋葬了家师和小师妹,大师姐已累了,我……我却睡不着。”

  她的确是峨嵋四秀中最老实的一个,一看见男人,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对这个女孩子,他心里的确觉得很抱歉,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秀珠却忽然又说道:“我们一直没有追上西门吹雪,所以……现在我们连三师妹的死活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会去替你们找她回来的。”

  叶秀珠头垂得更低,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还有句话要告诉你。”

  陆小凤等着她说下去。

  叶秀珠道:“这句话本来是三师妹想告诉你们的,可是她还没有说出来,就已……就已……”她声音突然哽咽,悄悄的用衣袖拭了拭泪痕,才接着道:“家师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老人家得到个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楼,就在珠光宝气阁后面的山上。”

  陆小凤忍不住道:“无论谁得到的消息,都不一定完全是正确的。”

  叶秀珠霍然抬头,道:“但三师妹却是因为这句话而被人暗算的,显然有人不愿她将这句话说出来,所以我认为这句话一定很重要,才来告诉你。”她面上露着悲愤之色,声音也大了。

  陆小凤又不禁觉得很抱歉,苦笑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无论如何,我若查明了这件事,一定会先来告诉你。”

  叶秀珠又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的问道:“现在你们要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我们要去看一个脚上长着六根足趾的人……”

  叶秀珠又抬起头,吃惊的看着他,忽然转过身,很快的走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想她现在一定会认为你是个疯子。”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连我自己都渐渐觉得自己有点疯了。”

  长廊中黝暗而静寂,他们在长廊的尽头处等着,已有人为他们进去通报大金鹏王。

  花满楼忍不住悄悄道:“你想你有没有把握能脱下他的靴子来?”

  陆小凤道:“没有。”

  花满楼道:“你有没有想出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想倒是想出了不少,却不知该用哪一种?”

  花满楼道:“你说两种让我听听!”

  陆小凤道:“我可以故意打翻一壶水,泼在他的脚上,可以故意说他的靴子很好看,请他脱下来让我看看。”

  花满楼皱眉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法子有多蠢?”

  陆小凤苦笑道:“我当然知道,但是这根本就是件蠢事,我又怎么能想得出不蠢的法子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门已开了。

  大金鹏王还是坐在那张宽大而舒服的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显得兴奋而急切,不等他们走进来,就抢着问道:“你们已找到了那三个叛臣?”

  陆小凤道:“只找到两个。”

  大金鹏王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他们的人呢?”

  陆小凤道:“已经死了。”

  大金鹏王动容道:“怎么会死的?”

  陆小凤说话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他还没有看见大金鹏王的脚——大金鹏王的膝上,盖着条织着金龙的薄被,好像很怕冷。

  花满楼却已经将经过简单的说了出来,又道:“我们没有找到霍休,因为他本就是个很难找到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说谎,他忽然发觉说谎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因为他说这句谎话时,心里并没有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大金鹏王长长叹息了一声,恨恨道:“我本想见他们一面的,看看他们还有没有脸见我。”

  花满楼忽然道:“现在我也想见一个人!”

  大金鹏王道:“谁?”

  花满楼道:“朱停。”

  大金鹏王皱眉道:“我也正想问你们,我已派过两次人去请他,他都还没有来。”

  花满楼沉思着,终于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懒人。”

  陆小凤忽然道:“这张被上绣的龙真好看,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

  这也是句蠢话,接着,他又做了件蠢事。他居然去掀起了这张被,然后他就真的像是个蠢人般怔在那里。大金鹏王的裤脚下竟是空的,两条腿竟已从膝盖上被切断了。

  大金鹏王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的腿怎么会忽然不见了的?”

  陆小凤只有苦笑着点点头。

  大金鹏王叹道:“我的腿本来就有毛病,一喝了酒,就疼得要命,一个人年纪大了,毛病也就多了。”这是真话,陆小凤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知道。

  大金鹏王苦笑着道:“可是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人,除了喝酒外,还能有什么乐趣?”

  陆小凤勉强笑道:“所以……你偷偷的又喝了酒?”

  大金鹏王道:“我本来以为喝一点没关系的,谁知道三杯下肚,两条腿就肿了起来,而且竟溃了脓,所以……所以我就索性叫柳余恨把我这两条腿割断。”

  他忽然大笑,又道:“现在我虽然已没有腿,却可以放心的喝酒了。今天晚上,我就要找你们拼一拼,看看我这老头子的酒量,是不是还能比得上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

  陆小凤只有看着他苦笑。

  大金鹏王道:“你们若早来几天,我一定会将割下来的两条腿让你们看看,让你们知道,我的人虽已老,却还是有毒蛇噬手,壮士断腕的豪气。”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现在那两条腿呢?”

  大金鹏王道:“我已将它烧了。”

  陆小凤愕然道:“烧了?为什么要将它烧了?”

  大金鹏王说道:“这两条腿害得我十年不能喝酒,我不烧了它,难道还将它用香花美酒供起来不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看着这老人面上骄傲而得意的表情,他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个呆子。

  又呆又蠢。

  长廊里还是黝暗而阴森的,他们慢慢的走了出去。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总算解决了个难题了。”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已用不着再想法子去脱他的靴子,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靴子!”

  陆小凤冷冷道:“你几时变得这么样滑稽的。”

  但这件事却一点也不滑稽。现在连霍休也分不出这大金鹏王是真是假了。

  若说这只不过是巧合,他实在很难相信真有这么巧的事。

  若说这不是巧合,大金鹏王又怎会知道这秘密的?他们一离开霍休那小楼,就直接到了这里,大金鹏王除非有千里眼,顺风耳,否则又怎么会知道他们要来看他的脚?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若一喝酒腿就肿,说不定也会把两条腿割掉的。”

  花满楼叹道:“这世上拼了命也要喝酒的人,好像真不少。”

  陆小凤忽然道:“那间屋子想必还为你留着,你为什么不进去睡一觉,莫忘记今天晚上人家还要找你拼酒。”

  花满楼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花满楼道:“找谁?”

  陆小凤道:“当然是去找一个女人,一个有脚的女人。”

  花满楼脸上忽然发出了光,道:“不错,你应该赶快去找一个脚上有六根足趾的女人。”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莫忘记金鹏王朝每一代嫡系子孙,脚上都有六根足趾的,这本是他们的遗传,上官丹凤既然是大金鹏王的亲生女儿,脚上也应该有六根足趾的,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又走了。

  将近黄昏,未到黄昏。花园里的花还是开得正艳,风中充满了花香,但却看不见人。

  上官雪儿并不在花园里。陆小凤找的并不是上官丹凤,因为他知道上官丹凤绝不会在这里。

  大金鹏王居然没有问他女儿的行踪,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陆小凤现在却没有空想这件事,他只想赶快找到上官雪儿,他有一句话要问上官雪儿,一句很重要的话。

  他不想找她的时候,她总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现在他急着要找她,这小妖精却偏偏连人影都看不见了。陆小凤叹了口气,穿过鲜花中的小径,忽然发现一扇角门。

  门是虚掩着的,后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水井。

  他推开门走进去,就终于找到了上官雪儿,这小妖精好像总是喜欢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现在她竟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双大眼睛霎也不霎的看着面前的一片空地,似已看得出了神。

  地上却什么也没有,连一根草也没有。

  陆小凤实在想不通,这块空地有什么好看的,忍不住道:“小表姐,你在看什么?”

  雪儿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就算是学究在考证经典时,也不会有她这么样专心。

  这小妖怪究竟在看什么呢?陆小凤好奇心也不禁被引了起来。

  于是他也蹲了下去,蹲在雪儿身旁。雪儿的眼睛盯着什么地方看,他的眼睛也盯着什么地方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地方显然已很久没有下雨了,地上的泥土很干燥,外面的花园里虽然花草茂密,这地方却只有一片寸草不生的黄土。

  那口井仿佛也已很久没有用过了,井口的辘架上,也积着一层黄土,院子两旁有几间破旧的厢房,门上的铁锁已生锈。

  陆小凤看来看去,也看不出雪儿蹲在这里干什么。

  雪儿忽然道:“这里本是我祖父在世时,打坐学禅的地方。”

  陆小凤知道她祖父就是昔年和霍休一起受命托孤的上官谨,也就是大金鹏王的重房皇叔。

  雪儿道:“自从我祖父一年前去世之后,这里就没有人来过。”

  陆小凤终于又忍不住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雪儿霍然扭过头,瞪着他,道:“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雪儿道:“找我干什么?”

  陆小凤道:“来看看你,跟你聊聊。”

  雪儿板起了脸,冷笑道:“我说的话,你连一句都不信,我跟你还有什么好聊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我连一句都不信?”

  雪儿道:“你自己说的。”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难道认为我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

  雪儿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瞪了半天,忽然笑了。

  陆小凤也笑了,他忽然发现雪儿笑起来的时候,看来真是个又乖又听话的女孩子。

  雪儿却又板起了脸,道:“你要跟我聊什么,现在就聊吧。”

  陆小凤道:“我想问问你,你最后一次看见你姐姐,是在什么时候?”

  雪儿道:“就是你带花满楼回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出去找你的那一天。”

  陆小凤道:“你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雪儿道:“没有。”

  她脸上又露出了悲伤之色,道:“她平时一直对我很好,平时就算出去,也会告诉我的,但这次……这次她一定是被人害死了。”

  陆小凤眼睛里带着思索的表情,道:“她平时是不是常出去?”

  雪儿道:“以前她本不敢的,我祖父去世之后,她的胆子就渐渐大了,不但出去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而且时常一出去就是半个月不回来,我总怀疑她在外面有了情人,可是她死也不肯承认。”

  她补充着,又道:“我们的父母很早就已去世,我们一直都是跟着祖父的,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祖父。”

  陆小凤道:“你叔叔后来不管她?”

  雪儿摇摇头,道:“他想管也管不住,有一次他甚至把我姐姐锁在房里,我姐姐还是想法子溜出去了。”

  陆小凤道:“他平时对你姐姐不好?”

  雪儿道:“不好,他总是骂我姐姐,说她败坏了上官家的门风,我姐姐根本就不买他的账。”

  她咬着嘴唇,轻轻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才会怀疑是他害死我姐姐的。”

  陆小凤道:“可是你姐姐并没有死。”

  雪儿道:“谁说的?”

  陆小凤道:“花满楼最近还看过她。”

  雪儿冷笑道:“他看过我姐姐?他瞎得就像蝙蝠一样,怎么能看得见我姐姐?”

  陆小凤道:“他听得出你姐姐说话的声音。”

  雪儿的脸色忽然变了,道:“那一定是上官丹凤冒充她的,她们两个人长得本来就有点像,小时候就常常彼此模仿对方说话的声音,有一次她蒙着脸,学我姐姐说话的声音来骗我,连我都被她骗过了。”

  陆小凤脸上也不禁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这件事虽然越来越诡谲,也越来越有趣了。

  雪儿用力握着拳头,忽然又道:“你这么样一说,我就明白了,害死我姐姐的,一定是她。”

  陆小凤道:“你是说上官丹凤?”

  雪儿点点头,道:“她表面上虽然对我姐姐好,但我姐姐却常说她完全是虚情假意,因为她心里一直都在嫉妒我姐姐又比她聪明,又比她漂亮。”

  她不让陆小凤开口,抢着又道:“她害死了我姐姐后,又故意在花满楼面前冒充我姐姐,让你们认为我姐姐还没有死。”

  陆小凤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雪儿说的话虽然有点荒谬,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雪儿忽然拉住他的手,道:“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陆小凤道:“帮你什么忙?”

  雪儿道:“帮我把我姐姐的尸体挖出来!”

  陆小凤道:“你知道你姐姐的尸体被人埋在哪里?”

  雪儿道:“我知道,一定就在这里。”

  陆小凤想笑,又笑不出。

  雪儿的表情却很严肃,道:“我总是在花园里找,所以总是找不到,现在我才发现,她想必一定是在这里害死我姐姐的,所以就将尸体埋在这里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发现的?”

  雪儿道:“我祖父晚年的时候,变得就像是个老和尚一样,非但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而且常常用碎米来喂它们,所以这院子里本来有很多蚂蚁的。”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又说道:“但现在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两个时辰了,连一只蚂蚁都没有看见。”

  陆小凤道:“所以你认为……”

  雪儿抢着道:“我认为这块地下面一定有毒,所以连蚂蚁都不敢来。”

  陆小凤道:“有毒?”

  雪儿说道:“她一定是用毒药害死我姐姐的,现在毒已经从我姐姐的尸体里散发出来,渗入了土壤,所以连这里的泥土都被毒死了。”

  陆小凤道:“泥土也会被毒死?”

  雪儿道:“当然会,泥土也有活的和死的两种,活的泥土上,才长得出花草,才有小虫蚂蚁。”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接道:“你想得太多了,一个人小时候就胡思乱想,长大了,就会老得很快的。”

  雪儿瞪着他,道:“你不肯帮我的忙?”

  陆小凤苦笑道:“今天我做的蠢事已经够多了。”

  雪儿又瞪了他半天,忽然大叫,道:“救命呀,陆小凤要强奸我。”

  陆小凤也急了,道:“我连碰都没碰你,你鬼叫什么?”

  雪儿冷笑说道:“我不但现在要叫,以后只要我碰见一个认得你的人,就要告诉他,你总是强奸我!”

  陆小凤也叫了起来,道:“我总是要强奸你?”

  雪儿道:“嗯,‘总是’的意思,就是说你已强奸过我好多好多次了。”

  陆小凤道:“你以为有人会相信小丫头的鬼话?”

  雪儿道:“谁不相信,我就脱下衣服来给他看,要他看看我是不是还很小!”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她,不停的摇着头,喃喃道:“这丫头疯了,一定是疯了!”

  雪儿道:“好,就算我疯了,所以我现在还要叫。”她果然真的又叫了起来。

  但这次陆小凤很快就掩住了她的嘴,道:“难道你现在就要挖?”

  雪儿点点头,等他的手放开,就立刻道:“你是不是已答应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奇怪,这种法子是谁教给你的?”

  雪儿又笑了,道:“这本来就是女人对付男人,最古老的三种法子之一,现在我才知道这法子果然有效。”

  陆小凤道:“还有另外两种法子是什么?”

  雪儿嫣然道:“那怎么能告诉你,我还要留着来对付你的,怎么能让你学了去!”

  她跳了起来,又道:“我去找锄头,你乖乖的在这里等着,今天晚上我去偷几只鸽子,烤来给你下酒。”

  陆小凤道:“鸽子?”

  雪儿道:“我姐姐养了很多鸽子,平时她连碰都不许别人碰,但现在……现在我想她已不会在乎了。”

  她脸上又露出悲伤之色,忽然转过身,很快的跑了出去。

  陆小凤看着她两条大辫子在后面甩来甩去,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突然纵身跃起,追上了雪儿,道:“我跟你一起去找锄头。”

  雪儿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怕你被鸽子衔走。”他的笑容看来好像也有点奇怪。

  雪儿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怕我也会跟我姐姐一样,突然失踪?”

  一阵凉风吹过,几只燕子从花丛中飞起,飞出墙外,天色已渐渐黯了。

  陆小凤凝注着已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燕影,忽然长长叹息,道:“连燕子都不愿留在这里,何况人呢?……”

  上官飞燕是不是也已像这燕子一样飞了出去?还是已被埋在黄土里?

  上官丹凤为什么也失踪了呢?大金鹏王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去处,所以才没有向陆小凤问她的消息?

  他已被割掉的那双脚上,是不是还长着第六根足趾?这些问题的答案,又有谁知道?

  黄昏,黄昏后。风更清冷,清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花满楼身上时,他就知道天已黑了。

  他的皮肤也和他的鼻子和耳朵一样,有种远比常人灵敏的感觉。

  但现在他并没有心情来享受这四月黄昏的清风,他的心很乱。

  自从在那小店里见到上官飞燕后,他的心就时常会觉得很乱,尤其是在他完全孤独的时候。

  他总觉得有件事很不对,但究竟是什么事,他自己却说不出。

  现在已经快到晚饭的时候,陆小凤还没有回来,大金鹏王也没有派人来请他们准备去吃晚饭。

  事情好像又有了变化,他甚至已可感觉得到,但究竟会有什么变化,他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风中又传来一种特异的香气,正是那种令他心神不安的香气。

  莫非上官飞燕已回来了?他的手轻按窗台,人已越出窗外,他相信自己的感觉绝不会错的。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是没有光亮、没有色彩,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刚才的香气,似已和花香混合到一起,他已分不出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但却忽然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从花香最浓处传出来:“我回来了。”果然是上官飞燕说话的声音。

  花满楼勉强控制着心里的激动,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果然回来了。”

  上官飞燕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希望你回来。”

  上官飞燕道:“你在想我?”

  花满楼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还是辛酸?

  上官飞燕却已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道:“我回来了,你为什么反而不高兴?”

  花满楼道:“我……我只是有件事想不通!”

  上官飞燕道:“什么事?”

  花满楼道:“这两次我见到你时,总会想到另外一个人。”

  上官飞燕道:“想到谁?”

  花满楼道:“上官丹凤。”

  他说出了这名字,就感觉到上官飞燕的手似乎轻轻的一抖。

  可是她的手立刻握得更紧了些,带着三分娇嗔,道:“你见到我时,反而会想到她?”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因为我有时总会将你跟她当作同一个人。”

  上官飞燕笑了,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花满楼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时常觉得很奇怪。”

  上官飞燕道:“难道你也相信了我那妹妹的话,认为上官飞燕已被人害死了,观在的上官飞燕;只不过是上官丹凤伪装的?”

  花满楼没有开口,因为他心里的确有这种怀疑,他不愿在他所喜爱的人面前说谎。

  上官飞燕道:“你还记不记得崔一洞?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了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奇妙的生命力?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花满楼当然记得。这些话本是他说的,上官飞燕现在说的连一个字都没有错。

  上官飞燕道:“我若是上官丹凤,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花满楼笑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怀疑,实在是不必要的。

  对这个女孩子,他心里不禁又有分歉意,忍不住轻轻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

  上官飞燕已倒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他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幸福和满足,几乎已忘了一切。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上官飞燕的手,已点上了他脑后的“玉枕”穴,然后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地上已多了个一丈多宽、两尺多深的大洞,陆小凤身上已多了一身汗。

  上官雪儿蹲在旁边,用一双手托着腮,不停的催着:“你停下来干什么?快点继续挖呀,看你身体还满棒的,怎么会这样没有用?”

  陆小凤用衣袖擦着汗,苦笑道:“因为我还没吃饭,现在我本该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陪你叔叔喝酒的,但是我却像个呆子一样,在这里挖洞。”

  雪儿眨着眼,道:“你难道好意思叫我这么样一个小女孩来挖,你却在旁边看着!”

  陆小凤道:“我不好意思,所以我才倒霉。”

  雪儿道:“这怎么能算倒霉,这是光荣。”

  陆小凤道:“光荣?”

  雪儿道:“别的男人就算跪在地上求我,要替我挖洞,我还不肯哩。”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该来找这小妖精,根本就不该跟她说话的。

  可是他立刻又发觉自己这想法错了。他一锄头挖下去时,忽然看到地下露出块鲜红的衣角。

  雪儿已跳了起来,道:“你看我说的不错吧!这下面是不是埋着人。”

  这次他用不着她催,陆小凤也起劲了,放下锄头,换了把铲子,几铲子下去,地下埋着的尸体己渐渐露了出来,居然还没有腐烂。

  雪儿已将本来挂在井上的灯笼提过来,灯光恰巧照在这尸体的脸上。

  她忽然惊呼了一声,连手里的灯笼都提不稳了,几乎掉在陆小凤手上。

  陆小凤也怔住。他这一辈子几乎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吃惊过。

  这尸体竟不是上官飞燕,竟赫然是上官丹凤!

  灯光不停的摇来摇去,因为雪儿的手也一直在不停的抖。

  尸体的脸,非但完全没有腐烂,而且居然还颜色如生,一双眼珠子已凸了出来的大眼睛,仿佛正在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的胆子一向不小,可是想到上官丹凤不久前跟他说过的那些话,想到她那些甜蜜动人的笑容,他的手也软了,手里的铲子,也已拿不住。

  铲子从他手里落下去时,恰巧打在这尸体的身上。只听“当”的一响,声音竟像是金铁相击,陆小凤也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才发觉这尸体又硬又冷,竟真的像是钢铁一样。

  他的手也冷了,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她果然是被毒死的。”

  雪儿道:“是……是谁毒死了她?”

  陆小凤没有回答,他根本就不知道答案。

  雪儿道:“中毒而死的人,尸体本来很快就会腐烂的,看来她被毒死还没有多久。”

  陆小凤道:“已有很久了。”

  雪儿道:“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道:“因为她身子里的毒,已散发出来,渗入泥土中。”

  这本是雪儿自己说的,她果然没有说错。

  陆小凤又道:“而且,看这块地的样子,至少已有一两个月没有翻动过。”

  雪儿道:“你的意思是说,她死了至少有一两个月?”

  陆小凤道:“不错。”

  雪儿道:“那么她的尸体为什么还没有腐烂?”

  陆小凤道:“因为她中的毒,是种很奇怪的毒,有些药物甚至可以将一个人的尸体保存几百年,何况,这块地非但很干燥,而且虫蚁绝迹,无论谁的尸体被埋在这里,都不会很快腐烂的。”

  他的声音单调而缓慢,因为他嘴里在说话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他要想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

  雪儿也在沉思着喃喃道:“一两个月之前,那时我姐姐还没有去找花满楼。”

  陆小凤沉思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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