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铁石心肠和故作坚强之间,到底相差了多少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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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空或许就是另一片世界的海。我仰躺在落满灰色雪泥的草坪地上,无端地回想起这句话来。下一刻,几乎是顺理成章般地,有个声音向我自己发问,“那雨和雪又算是什么?”——或许是海那边人们的眼泪吧,天空偶尔也会有盛不下的时候。我的记忆不能肯定这是否是她当年原封不动给出的标准答案,也许是多年之后我按照自己印象模仿她的口吻所做的拙劣悼念也说不准,毕竟这个问题的谜底已经伴随着她本人一同缄默,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一段时间里,除了寒风夹着细雪不断剐蹭松柏枝发出的刺啦声,我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的躁动。我很满意,墓园就应该如此。哪怕是生者的哭泣,也都是对死亡的冒渎。沉默就好,远处的碑林就从不开口,只是尽心尽责地扮演着守望者的角色,帮助活人把一个又一个名字牢牢地钉在这片土地上。其实在我看来,就连碑文也都是不雅的,是谁默认了故去的人希望大家记住自己的名字呢?假如那是活着的人一厢情愿的铭记,岂不又成了我们的自以为是。倘若真要使死亡成为一件公平的事情,那就索性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墓碑——最多出于照顾活人感情的需要,区分一下死亡的方式——让人们能有可供吊唁的对象,但又不知道那是谁。我猜和我抱有同样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至少她在决定自己的死亡时,肯定不会希望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还有块刻着她名字的石头。那太难堪了。我闭上眼睛,缩紧自己的鼻翼和嘴唇,直到此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阵冰凉的触觉,从我的后脖颈蔓延到两侧的肋骨,渗透进入我的胃袋,最后将我体内流动的血液上了层薄薄的霜。再去侧耳聆听,连风的声音也消失不见,我屏住呼吸,全世界便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微弱、但有力量。一片漆黑的眼前不由自主般地浮现出一幅画面,似乎是一条红色的锦鲤在结满冰碴的湖面上挣扎、砸撞,浅红色的鳞片混杂着殷红色的鲜血晕染开来,有股做无用功的凄美。时间不长,我猜测也许都不到半分钟,我的四肢开始紧绷,全身各处的血液开始异样地流动,心脏仿佛被缠上了许多根极细的丝线,被勒紧着好不难受。感官上这是一种很玄妙的体验,刚才体内的寒意还恨不得将自己每一小块肌肉冻成冰坨子,自打越过某个界限后反而转变成了一种难熬的火烧感,似乎身上的每一根纤维都在被温吞地慢烤,一冷一热之间,我无从分辨哪一种痛苦是真实的,存留下来的,只有触感本身。人之将死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曾经拥有过和我相同的感受?到底是炙热的灼烧,还是刺骨的冰寒,她有感到困惑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会不会为自己选择的这种轻率而绝不优雅的告别方式感到后悔呢?当我怀着如同探究禁忌一般的心情试图窥探她临终前的想法时,我就明白,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选择忘怀。2重新灌入肺泡的空气对于脆弱的组织而言格外的锋利,我有些费力地将身体支撑起来,动作不仅不帅气,甚至还有些孱弱。衣摆和发梢上也没有时尚杂志里那种雪花沾染所带来的颗粒感,只剩下融化后湿嗒嗒的雪水。邋遢得像是个流浪汉。我倒并不介意,特意挑了年关前一周的时间,墓园里不说空无一人,也是差不多的冷清了。回到枫亭后两个月,我终于下定决心来这里走一趟,从另一种角度来说,居然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就做出了决断,都不太像是我自己的作风了。从山坡上下来走进墓园并未花太长的时间,但兴许是之前浪费的时间有点久,出门还是蒙蒙亮的天景,此时已经能看到那白得有些病态的太阳。置身于一排排沉默的墓碑中央,我不自觉地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朝偏僻的角落里绕去。维持着一种突然间庄严肃穆起来的做派,我内心却有些惊诧,颇觉得自己像是不愿意惊动房间主人的毛贼,只不过来窃取的不是一般的金白之物,而是对死人的念想。最后在墓园左侧的倒数第三排,从右往左数第七块墓碑上,我找到了我想要看到的名字。池早。碑上只是简简单单的刻着“池早之墓”四个大字,旁边标注了死亡的日期,其余之外尽是留白,连一张生前的照片都没有。我在墓碑前蹲下身子,深呼吸,随后轻轻地将白气吐在碑文上,也不知道是在妄想着发生些什么变化。倘若真要给她像其他人的墓碑一样加上各式各样的前缀或是祝福,她会不会气得活过来?想到此处我居然觉得有些好玩,面上却是全然笑不出来。理所当然的,墓碑前并没有摆放任何的祭品,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与她相处的时候竟是连她喜欢哪种水果,偏爱哪种花都一无所知,有些后悔的情绪滋生,但怎么说都已经来不及了。我索性在碑前坐了下来,石砖上湿漉漉的,但我也不介意,从口袋里掏出在便利店里买的爱喜牌香烟,白底碧边的烟盒让我想起新乐敦的眼药水,我随便取了一根出来,也不点燃,就放在嘴里叼着。干燥的烟丝闻不出薄荷的香味,就如同即便面对着她的墓碑,我也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每每在梦里看到她,我猜想我兴许是爱她的,虽然我并不理解什么程度才称得上是爱,可我同时也觉得我是恨她的,尽管我一直不愿去想我到底恨她什么。毫不夸张的说,她是除了父亲之外对我人生影响最重大的人。可她已经死了。没有留下什么承诺,就像对待她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一样,单方面地向我告别。我坐在这里消磨了一整个中午,直到最后也没对她说一句话。那就这样吧,我心想。至少我仍然活着。反正她也没法再死第二次了。3走出墓园的大门,在朝着坡上公路的阶梯上,我迎面遇见了一个手捧蓝色花束的男人。我们彼此都没有寒暄问候的打算,奈何过道狭窄,容不下擦肩而过的空间,两个人最后在隔了五米的距离停下脚步。随后是一阵疏离又尴尬的沉默。我们之间本来也就没什么可聊的,最后是我率先搭了腔,向他说了句“好久不见”。很难去形容那一刻他看着我的眼神,惊讶有之,困惑有之,愤恨亦有之,最后杂糅成我看不懂的情绪,我猜测那大概和疲惫最为相似。“你也是,好久不见,”他这样看了我几秒,并没有继续端着,“原野。”问候与我的名字之间插入了一段不自然的空隔,不知道是忘了我的姓名,还是不愿意念出口。我自然也是认得他的。姓赵名摇,比我年长一岁,是个拥有着磊落的名字却气质落拓的男人。特征是长辫,牛仔夹克以及不怕冻似的破洞裤,还有张狭长的、像猫一样尖锐的脸庞。对于特定审美取向的人来说,是个标准的情人。同样的五年过去,我和他却都没什么大的改变,是以才能一照面就认出彼此,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即便是内在,我们两个相较于当初也没有变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年冬天,回来大概两个月了。”一轮生硬的对话之后,空气又陷入了无声。这也难怪,我们都心知肚明,真正横亘在彼此之间绕不过去的话题,此时就躺在身后的墓园里,我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提起。聊不下去自然就不聊了,我侧身让道,赵摇踩着马丁靴、抱着花束径自从我身边走过,我们便算是就此别过。我心里有些异样的感受,不止是因为他经过时看到的布满豁口的手指,以及那束瓣状如剑般的明丽花朵,更因为我至今不能确定,对于那个女孩来说,“原野”和“赵摇”,除了顺序以外,是否有着实质性的不同。究竟他是那个失败的出局者,还是说,我才是那个可怜的替代品?这个问题是我心里无数根刺的其中之一,我笃定对于他来说也是如此。往朝上的台阶走了一会儿,我返身看向赵摇的背影,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赵摇顿住脚步,在墓园的门口回头看向我,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料想一定是毫不意外的神色。一瞬间,我有许多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比如,你是不是还在憧憬着组乐队的事情;比如,她是不是把那把吉他给了你保管;再比如,我们之于她的死亡,各自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最后这些问题我一个也没说出口,我只是问了他那束花的名字。他并没有回答我,转身消失在了我之前前往的方向。我一直凝视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才返身朝来时的路走去。回程的路上,我经过镇上的一家花店,刻意去寻那种花朵,却怎么也找不到,向店主好一阵比划,哭笑不得的老板才告诉我那估计是蓝色的鸢尾花,并不算市面上热门的花卉,他这家小店里并没有经营。我也没有失望,只是问店主,蓝色鸢尾花的花语是什么。谜底是宿命中的游离、破碎的激情以及精致的美丽,象征着易碎且易逝的人生与爱情。往期目录:
Chapter1
Chapter2
Chapter3
烟花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