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秋天一到,雨季就过去了。
高原上最蓝的天,从现在起,稳稳地,非常深非常干净地照耀着你。
天空离我们不远,就在山头上挂着,想飘荡就飘荡,像多情的唇,随时要来靠近。它那么稳定,那么均匀的颜色让心跳从容不迫。我觉得海跟天换了位置,海浮在了天空,一字排开,摊平,浸在一张无边的宣纸上。不,连宣纸都不是,宣纸哪里会这么细腻呢。海上生红日,红日却不怎么红,只是亮得要命。有那么些时候,一仰头,看见的是海上的明月在蓝汪汪的天际酣眠。高原上的事物常常在正午酣眠,在一种比抚爱更巨大的安详里,你触不到它的内里,只觉得自己渐渐消融在海蓝色的无限细腻中,连眼波都揉碎了在里面。
我找不到语言来描述我所看见的蓝,只好随着那蓝飘起来。不怕,有山峦来烘托那蓝。秋天的绿,要不就发黑,要不就发黄,总不那么准确。景色明媚得要滴下来,尤其是那些会变红的树叶,写在蓝色怀抱里那些深深浅浅的巨轮身上,更加强了那蓝的吞噬力了。那些巨轮,那些舟楫,已经没有山的味道,它们不要别的姿势,只是静泊。红叶不过是它们随口许下的诺言,而诺言总是最醒目的,最易丢失的吧。
太蓝了,天地之间的部分仿佛厚起来,而且没有了重量。没有了重量就没有了压力,树们挺直了腰身,风来的时候,彼此说些不浓不淡的话,听起来像谜语,让人摸不着头脑。天地没有了重量,天地之间的身躯就忍不住飘起来,在一种无着落的情境里培育起无畏。大无畏。
告别了雨季的生命有另一种鲜活劲儿,好像刚刚越出了冬眠的兽正在舒展身体。文明的悲剧之一是现在的人不容易轻易跟兽们相遇了,嗅不到兽的气息,浸没在某种没有了威胁的防护网中而自得。巨大的蓝色涌动在我们头顶,斗志未消的人们从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泉。不得不说,我们最本质的力量来自兽,来自类似兽的体验、兽的遭遇、兽的话语,所有的一切都使我们想起兽与世界的关系,去抓住那种关系中最温暖的东西。那是世界真正可以给我们的唯一东西了。
秋天的田野是光秃秃的,土地直接裸露出它里面的肌肉。红土高原的本色就在那时候暴露无遗。跟四周墨绿的山峦比起来,跟岛屿似的红红黄黄的村子比起来,裸露的土地既热情又天真。看见土地如此奋不顾身地暴露自己,你觉得踏实,觉得解放,觉得清醒,不免又生出羡慕来了。人的裸露总不愿让别人看见。如果你有难以自制的裸露的欲望,你只有到高原上来,亲眼看看红土地,勇气自然会上来。风停的时候,高原像一个巨卵一样密不透风,你包围在里面,不冷也不饥饿,像胎儿。在随便一片树丛里静坐,被太阳用力抱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明白。你是谁,想要什么,能怎么样,都一目了然。我一直有漫游的习惯,它带给我许多神秘的收获,在我看来,一切都有答案,伸手就可以摸到。我遗失在秋天深处时像一座雕塑,不,是像一只兽,凭着它跟世界的自然而然的关系顽强而投入地生存,躬着身体去亲近自己脚下的土地,乐此不疲。
但是,很快,麦芽儿蹿出了地面,排成整齐的队列,把小手儿伸进了冬天。
冬
冬,好比梦中的天堂向我们打开。
道路上铺满树叶,你没法不踩伤它们。它们很厚,很轻,浆汁早已竭尽,加上骄阳暴晒,变得很脆,脚踩上去时便发出整齐的“嚓——”“嚓——”声,脚背也随之向莫名的柔软中陷落,心儿随之一个微颤。我觉得站在许多生命之上,令人羞愧,令人无法心安,令人觉得有罪而又不知如何补救。无情的霜在每夜降落,大地在晨光中一片微白,未曾经霜的人一定会误以为下雪了呢。落叶金黄或嫣红,也有淡黄或土黄的——是陈叶。冬天的早晨灰得透明,灰得含而不露,灰得静若处子,灰得无声胜有声。太阳初照,霜化成了水,无边无际的落叶变得金光闪闪,谁想得到这已是另一个世界的生命之声了呢?
丽江不是一个规则的坝子,正因为不规则,你不能把它叫“盆”或“盘”。勾勒它的四周的山峦是厚厚的原始森林,山岭逶迤,层层叠叠,有三个方向被金沙江环抱,纳西族同胞叫它“衣谷地”——被美丽的江水环抱的地方。它的第一个春的信号藏在柳树的芽苞里,还藏在铺得满登登的麦田里。柳芽的破绽似乎在雪光里开始,从霜气最旺的地方扭动钥匙。那是不知不觉的一瞬开始的事,就那么一下子,事物悄悄交换了它们的使命,像受孕一样神秘。
值得留恋的还有冬天的火盆,红红旺旺的木炭把阵阵暖流牵领到干涸的心头,那是怎样的一种温暖啊。
春
春天的到来是一件喜事。
嫩芽初露一定是在拂晓。前一天晚上你最后一个离开寒冷彻骨的原野,感觉到霜气湿淋淋地披在头发上,贴在眉毛上。回头看的时候,那些树发出白光,看起来有些像精灵了。它们的气息微弱,神态无辜,表情孤独。你领会了冬天没法对人述说的一种情怀。你还想打捞什么,天就亮了。世界不一样了。就像有预感一样,你一出门心里就隐隐多出了什么,在那些树身上。生命力是可以感觉到的,动物就那样去感觉,人只要用心,也可以那样去感觉。你走到一棵树下,眺望它干瘪的枝条。枝条上鼓出了许多小苞,小苞上张了小口,藏着十分饱满坚硬的核在里面,好像在动。昨天你还看过它们呢,包得严严实实,根本还没睡醒,也没有什么冲动的痕迹。现在却不同了,仅仅过了十来个小时,生命的门打开了。你立刻感到热力回升,寒气一步步退却。再看四周的山麓,有热力在它们的胸膛里冲刺,要冲出一个缺口,迸射到云天外去。
柳芽跟霜雪的大决战拉开大幕后,铺天盖地的花朵阵就潮水般扫过来。白色的苹果花樱桃花,粉色的桃花山茶花,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大花小花,想来的都要来,该表演的都要表演。北边的玉峰寺,好几百年一直是春天的焦点。内有一株茶花,称天下第一茶,花事惊天动地,人们按捺不住要游春了。出发前,备一只火锅,木炭一筐,时鲜蔬菜种种,杀一只鸡,切一截火腿,做一摞粑粑,作料齐备,记住酥油茶筒是千万少不得的东西。
太阳初升,一家人上路了。他们在密林间徜徉,逗树上的鸟儿唱歌,折柳枝编帽子戴在头上,放声朗诵唐诗宋词中的精彩句子。他们心爱的狗在草丛中打滚,欢叫声响彻了整片树林。他们喝小溪里冰凉的泉水,再捧些水来洗眼睛,希望自己青春长驻。
目的地往往是一座建在山窝里的寺庙。营地则是风景奇绝的地方:树林深处,靠近水源,地势平整,人迹罕至。他们很快支好三脚架烧上茶壶,准备打酥油茶。孩子们钻出丛林去拾柴火,女人们点燃火锅将鸡肉火腿肉放下去。一会儿工夫肉香就溢满了丛林,他们开始喝酥油茶吃粑粑。
这类活动的宗旨是漫游,解放身心。只要有兴致,你尽可以跟草木谈情,跟鸟儿聊天,甚至在丛林中放心地睡上一觉。你的细胞充分活跃起来,想象力也前所未有的兴奋。你心中涌动着温情,儿女绕膝让你得到安慰,看到了上苍给你的补偿。他们要把所有东西吃完才回家。有的人家露宿在丛林里,烧一堆火,互相依偎着度过漫漫长夜;有的人家甚至在山上逗留好几天,尽兴方归。
春的高潮大年初一,纳西人是在坟山上过的。
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场规模空前的郊游活动。纳西人做任何事都一样,不喜欢弄得太正儿八经。他们要在祖坟上弄一场丰盛的筵席,除了按秩序磕头时要板着面孔外,儿孙们可以满山乱跑,尽情吃喝谈笑。他们渴望与自然亲近,嬉戏,并盼着死去的亲人也来参加这心灵的狂欢。
老人们会趁着兴头向小辈中的男儿指示他们未来的归宿。
坟位是有秩序的,每一辈埋一排,同辈人在同一排,有多少排就表示延续了多少代。孩子们还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他们反复向长辈询问哪个是自己的位置,生怕搞错。他们怀着奇特的兴奋感在自己将来要埋入其中的那个地方打滚,翻跟斗,捉猫猫。他们甚至讨论换位置的问题,谁应该睡中间,胆子最大的应该呆在最外边。女孩们困惑地趴在祖父的膝下,慈爱的长辈告诉她们,这里没有她们的位置,她们的归宿在婆家的祖坟山上。这是学习死亡的第一课,每个纳西人从一懂事起就必须年年温习,直到他们可以做到视死如归,再用同样的方法去教育他们的下一辈。
春天的兴奋之处还有婚嫁、请春客和新生命的出生。
婚嫁一般安排在腊月农闲时节。这是乡村的节日,男女老少一齐狂欢。请春客是大年初一以后的一项系统工程:从初二起,沾亲带故的人们轮着在家里设宴款待亲友,沉溺其中,十几天个把月不理事务,乐趣无穷。
如此大规模大力度的“放纵玩乐”呈现排山倒海之势,看得出他们重情的程度和自我调节时的大气。嫩芽蓬勃之时,牛妈妈和马妈妈带着各自的孩子在田野上吃草。小马驹很天真,早早就发现你在朝它走过去,为了示威,它突然就先朝你冲过来,吓你一大跳——是放学路上的小学生的话,一声尖叫便哭喊出声——但是,它冲到你身边,突然就停下,打量你。它的好奇心不比你低。
春天变深是从味道上来的。到处弥漫青草的气息,洋溢的青草味缠绕不去,直到天空被一层层岚气抹得深一块浅一块。春天在百花争艳的同时带来了雨雾及空中恍惚无言的面孔,发自骨骼深处的疼痛。它们最终会回到一棵树的枝条上,这时蝴蝶会来,躺在地上一张一合,似乎是玩耍。狗从它身边跑过去,没有看它。蝴蝶一直在那里,直到第二天清晨它才不知去向。一个普通下午,窗外是洗好的床单、衣裳,挂在一株樱桃与一株苹果之间,它们之间拉了两条白线。衣物洁净,衬出远处一小块晴蓝的天空。衣物轻轻摆动,你若有所思,却说不出一个字。
这样的时刻,你觉出了一切的不圆满。而你却心平气和,连一丝挣扎的念头都没有。这个下午的静物画,包含了所有的安宁。
夏
夏季是伴着雨季一起来的。雨季软绵绵的让人怀旧。我可能想起了五年前,甚至五十年前的田园。我还可能想象五百年前的大地和村庄。它们去了哪里?还可不可以跟它们异地重逢呢?
我被不可能实现的念头充满。
那消逝了的生活与日子,
无声无息浮满水面。
我仿佛看见它们又回来,回到我们的身边来。这是神话,痴心妄想。它们只能单个回来,更不可能以往昔的布局与规模成批再现。
于是我在隐痛中。
长久地孤独。我已习惯在校园外的田埂上走走,看看庄稼。我内心的叶片蛰伏着,用闪现着忧郁之光的眼看我。我可以平息,可以什么都不理会,仅仅像一个传宗接代的细胞那样:活着。
玉米地在雨水中疯长,在我的窗下弥漫生殖的香气。深夜,田间小路上响起夜归的青年男女无所顾虑的说笑打闹声。有时,送葬队伍也从那条路上来,错落的人群和鞭炮声让时光突然地凝固了一下子,又继续往前流注。匆匆的行人,为着什么而奔波?一个小小的、具体的目标就可以充满他们,从而拥有他们了。
具体地活着就是胜利。
很多时候如奔突的火,烧焦了的树干,夜行的蝙蝠,老僧的眼。第一天使蹑着她的芳足,从一串音符上跳跃而至,落在最近处一片荷叶上。我不能不看见她,因为手中的笔已移动,诗行已经涌现。
玉米林一直铺向雪山。穗饱满而挺立,披着红发。
白玉米凝成一滴滴排列整齐的乳汁,黄玉米则让人想起纯金的一件乐器。
雪山的皓光也收敛了许多。世间的情,也是一样清寒,一样地渐渐瘦去。
我追逐鹰的影子。它总是在目力难及的悬崖上刀一样劈下来,浪一样涌起,横过天空。
高原的雨季,万物湿漉漉地含着万重春意。我,一个深蓝的影子,见你飘着,或停着,显出了苍黑的意境。飘零而不着边际,而无追逐,而无许诺,而无欣喜。这样的一跃一静,像一个惊雷落在水里,又好似猛见了剑尖上的一滴艳血。
默默地飞行。向着无穷尽的青山和天边外一抹云彩。
夏天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在爱情中溺水的人,里里外外被汁液充满。暴雨的冲淋和腐质土的香气说来就来,来嵌在你的骨头上。雨季里一切东西都在发芽,思想的触须却在过分的水意里感到焦躁。
在高原,像一只兽一样蛰伏,精灵一样眺望,骨肉丰腴。红土地像一张床,一个实实在在的情人,没有边缘的怀抱。成长中的人总是在秋天越来越喜欢提到怀抱这个词。漂泊者的怀抱,漂泊者的门。从怀抱到怀抱,从门到门。
深土下面,废墟静卧着,不再喘息。时光忘却了它娇宠过的红花绿树,楼台亭阁,痴男怨女。得胜的,只有碧水青山,汪洋无际。这就是游戏的结局,宇宙的大公平。
尽管如此,季节还是默默轮回,这沉默的男子,还是一眨眼就穿出了我们的视线。
季节哺养我们成长,命令我们轰轰烈烈或默默无闻地打开、繁衍、憔悴,收藏我们落下的碎片、枯萎的毛发指甲。对生活欣然自得的人似乎更靠近时间,靠近它的过去式,它的白日梦。其实,时间完全是多余的。如果没有时间,一切就不能在过程里打开,展现。为什么要从时间开始?为什么时间从没有厌倦的表情?我们却注定了要依赖它们,依赖晨光里的露水和伏在秋霜里的草叶。这就是结局。
时光是一个没来由也没底的词语,不意识到它才是艰难的——从哪里说起?怎么说?如何插进去?
时间概念让我们从此丧失了宁静的生活。从前我们也坐以待毙,看着某种类似灵魂的飘忽影子飞起来,朝着它想去的地方去。如今的坐以待毙让我们观看些什么?提供什么样的观赏价值?怎样从时间中抽身而又不惊动其他人?这些都是时间之外的话语,当然不会有回音,就如同你到没有上帝的地方去根本见不到上帝。时间是存在的,的确在的。描述的两难永远是从时间开始的挣扎姿势和时间涌上来慢慢淹没我们的琐细过程。那永恒的对手。
真的不想要时间。尽管它所有的细节都是果实,正发出成熟后的馥郁气息沾染我们,感染我们,从内部征服我们。我怎能在假想的征服与成功里沉溺不醒呢?怎么可能呢?既然时间是一种呼唤,而且无孔不入?
该怎么抵抗时间?
抵抗的成果有性爱、化妆、欺骗、逃匿等等。还有旅馆、水、平面、人造皮肤。欢乐令时光更难忘。痛苦则使时间变长,或增长着时间的深度。时间是不可靠近的,眼波不可捧在手上。眼波甚至不可能在水面安息。
所有的话语中,疯话最贴近时间。当然,首先要贴,不要管是否贴得上去。说疯话的人知道目标在哪里,除了他自己,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贴近。贴近。直至时间发怒。写作者罗兰巴特怎么称呼这一切的?“可爱的轻度神经官能症患者”——我听见的是时间的声音!
我们来不及选择就把自己交给了时光。早与迟都是无效的,关键在于“加入那一刻”。
漆黑的时间差。时间滑翔的样子像一群道貌岸然的商人,他们的酒杯上没有留下唇印。与空间不同的,时间永远是线性结构,由此及彼。所有的游戏不都是凭借反常的口诀与时间擦身而过的吗?我们的身体从虚无到饱满,从无知到饥渴,就是为了在与时间擦身而过的刹那获得(或给予它)一个惊喜吗?那个基本上成立的惊喜又是怎么被时间渐渐消融的?那不是刀和斜面。不是切断。我们一边在时间里漂浮却一边想评价它,直到突然切断。时间在底部是不假思索的,它不用利器,用它灌输到我们体内的柔情。我们为柔情而生,为此不惜惊动时间。这就像我们面对一个细腻的人时,那么束手无策。在宏大与细致的每部场景中,总是弱小的东西让我们分崩离析。时间用细部袭击我们,用我们一生中经历过的各种各样的眼神,那眼神里溶解的“时间的味道”。
时间替我们领悟美的无坚不摧的力量。触到美就触到了时间,触到了“它们共同的躯体”。新的矛盾随之产生:时间与美,我们怎样才能不使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溃散?既然我们拥有美,仅仅是为了两手空空!接触的念头是危险的,它已经把时间换成了一张完全透明的薄膜,一种裙子概括出的内部线条,一种衰败的事实。是的,时间里的衰败都是事实,是它的杰作,它的谚语,就像裙子的质地不可描摹,高高在上。
在晨光中洗杯子时最容易找出唇印。找出唇印……有时候我们因此厌恶一切。唇印和唇脱节,只留下了肮脏的印象。时间是怎么变脏的?唇为什么轻易就退出了某个位置,放弃了那个“现场”?杯子洗干净后,时间中什么都留不下。时间在衰亡之前已经把一切转移给了那个洗杯子的人。这是两种延续,时间的和人类的。时间便在那个缺口涌现出来。涌现。涌现。时间的面容涌现。我们发明了许多种惊扰时间的手段。向湖面扔一块石子。接吻。钓鱼。玩儿。但是我们惊动的始终是时间中的个人,我们使某些人不安,我们也因他们的不安而少的。位置与位置的更改。像画家用笔调色。鱼跃出水面。不管你承不承认,结构是最有表现力的东西。存在在结构中。结构有时可能只在无意识层次里,但它绝对清醒。“事物关系的影子,仇与爱都是伙伴。”
时间、季节都是随时起舞的。
我开始想念一本从远方寄出的书。那本书正在路上。隔壁的人忙着修房子,它持续不断的尖利怪音一下下钉入我对那本书的渴念,留下一排排疤痕。这时候一双手正在键盘上快速移动,流出一串串天籁。它们能正巧填满那一排排疤痕,从而抹平它们么?抹平意味着界限的消失。伙伴与伙伴不能消灭界限。但结构呢?结构是弥漫性的,可能的东西,结构把关系史弄得面目全非。可以说,在结构里没有“不可能”这个词,一本从远方寄出的书和它与建筑工地噪音的缘分,以及它们与弹琴的手的缘分,证实了伙伴关系是事物运动的核心。于是有教授大谈结构问题。他从来不去想有多少人因为他背离了结构!他是怎么看待需要的?他承认“需要”是伙伴关系的另一种表达形式吗?他能给我们讲解“不含杂质的爱情”怪物吗?就像有一种力量诱使我们靠近我们惧怕的东西?就像我们妄图改变事物的关系,被某种本质贻误终身?
梦呓的内容肯定与时光的流逝有关。你为你爱的写作,但写作恰恰证明了距离,甚至使你们貌合神离。一个背影步下神坛,步入了普遍而持久的梦呓,一种浮在外面的解说词。背影或界限,复调式的吟诵,黎明前的虚汗都是不充分的证据,修复内伤的过程始终是隐秘的。完全有理由说:写作是为了隐秘的需要,即不为人知。
音乐家所遭受的“事件的伤害”可能更密集。他理解“一个伤害”时是从最小结构开始,其出发点永远是“最单纯的伙伴关系”。所以音乐的快乐来得最彻底,它们指向那个逃逸在外的角色,快速地脱离干扰。拥有自由者自由消失。有哪一部杰作不曾使它的作者绝望过?我们到此可以看出伙伴关系是我们唯一可以得到可以信赖的东西,但它是有毒的。它的致命特征已经被习惯暂时覆盖,“主人暂时离开了空房间”。自由在不自由的地方显现,伙伴关系或者“结构”显现了事物的风格。结构是可以消失的,但它终将浮现。
剩下的只能是:勇于依赖,向事物学习坦诚的作风。
高原上的生活包裹在神话中。
人的背后应该有一种巨大的东西,大得没有尽头。你通过一个插孔接通它,获得无止境的源泉。神话的原始声音用翅膀划伤了我们的视线,幕布带有裂口。疼痛的不必要跟它的必要性一样顽强,直到心灵像幕布一样:裂开。我经历了无数种裂开,然后就阻止不了日益透明的趋势。每一次裂开带来加倍的透明。跟圣物相比,唯有痛苦无边无沿无穷无尽,它变成了养育所有个体的空气,远远超越了我们的意志,也远远超越了圣光、极端、无限之类的字眼。
窗外的世界可以做成流动的胶片,让一条河尽量流得远些。但是,一定找得到复制这胶片的人么?比起那个人所面临的窗外生活,若干个世纪前的窗外已经僵硬,而且毫无保留的必要了。每一种生活都等着加以描绘,它们只生存在某道窗户下面,追逐“上一刻”,为此消耗无数“下一刻”。海水喧哗着,昨天晚上我被梦里的海吓住了,因为它跟真的一模一样。尤其是蓝中带黑的颜色,要知道,博大的东西总是最先衰竭的,所以我在梦中裁剪了它,把它弄得像个水库,好让我看见边缘。看见边缘的致命安慰犹如镇静剂或强心剂,它伸出有力的手一把将你拉出深渊。我们都有畏惧。与大事物大场景不同,细节处的折腰使我们看起来更像生活的强者。所以我渴求必要的失败,在所有细节处,我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成功者伪装成博大的事物,他们有强健的胃消化屈辱,消化路上的垃圾……而我这样的人最致命的缺陷是不能忍受细碎的折腰,所以我只能把零散的伤害熔炼成巨大的爆炸,在粉碎的一刻保持微笑。我制造的那些爆炸声能吞没人间多少悲哀?雷声滚动着,雷声之后的世界保持着寂静,某种短暂的松弛或返璞归真。只有在寺庙附近的山林里这种寂静才得以延长,默默诵经者是一些温暖的石头,寂静使他们长寿,使忍耐变成易事,一种境界就在你身前身后。
“出发吧,分别朝相反的方向走。”裂口一开始就形成了,事物有了两条线索,互相反证,影子在一边,照片在另一边。裂口像意志一样统治着轨道,监控来来往往的车辆和马匹腹部从两侧垂下的骑手的腿部肌肉,欲望在最底层,疾病在细胞内部。在阴暗的包围中,光明的事物凸现出来,它们像刀一样切开我们。有些选择成全的是自己,要成全自己,需要先摆脱某种神秘光环的重压。你可以试试,最终,所有摆脱过的东西都蛰伏在梦里,被光环养育,或吞没。
每个人和他生活的时代的矛盾像家族仇杀一样纠结在时代深部的断层。哪怕他看上去成了流浪者,这种内耗丝毫不会减轻。驿馆。道路。田园。转换至眩晕。他可以避免伤害与被伤害吗?他会跟今天晚上的月亮一起移植进画面与诗句中吗?而他跟他自己的矛盾,注定了选择的丧失和结果的背道而驰。
“水与灰,我们共同分享。”
注:选自中共丽江市委宣传部编《田雨流芳——丽江市第一、第二届文学艺术创作奖获奖作品选》,云南民族出版社,年12月。文章推荐和志菊执行主编龚琴责任编辑和秋荷投稿邮箱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