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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猪血汤

作者：李玉娥

只要是崇阳人，都喜欢喝一碗这样的猪血汤。崇阳多山，村子大都伴着山脚，门前有一口或几口水塘，或大或小，水不大深，有鱼虾，没有名贵品种，链鲤草之类，斤把多重，鲫鱼多，最多的是乌龟王八鱼鳅之类，天然水养。农田伴着水塘，小土坡上是菜地，一厢一厢，一层一层的，塘石上也种上了菜，萝卜白菜，蒜苔葱藠等，碧绿碧绿的，经霜一打，越发勃勃生长，那味，好甜。年成熟，腌腊肉。立冬过后，崇阳人就开始腌腊肉了，过年是件大事，年过的好，来年就顺，反之，亦反。所以，崇阳人过年有点像为领导写大报告一样，很认真对待。首先得选个好日脚，黄道吉日为宜，听说还有的人家会念些往生经：千莫怪，万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早吃完，早投胎，往生路上睁大眼，下辈子，好好做人不作菜。更告诫细仔崽：千万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只能说剑猪，不能说杀猪。嗯，嗯，如临大事，孩子们懵懵懂懂鸡啄米似的点头，虽不知为什么，但知是禁忌，打闹都少了，缀着嘴，神秘而又严肃的对伙伴们说：听着，明日我家剑年猪，绝不说不好听的，更不能说杀猪，到时我家来喝猪血汤，啊，不，猪旺子汤哈一一临了，会补那么一句。猪血，在崇阳又叫猪旺子。明天要去外婆家啰，孩子们欢天喜地，那时候，学制缩短，作业没如今这么繁重。早几天就得了信的，每个孩子都想去，当然不仅仅是去喝猪血汤，外婆家，天底下除家以外，最亲的一个地方，谁不想去呢，然而兄弟姐妹多，落下一两个是极有可能的，千万不要落下我啊一一于是，孩子们巴望着呢，怕爸爸妈妈不带自个去，都争着说理由或好好表现一番，有的说我读书成绩好，有的说我带弟弟辛苦了，也有的说，暑假在外婆家，我还帮着打了猪草呢。最后时，爸爸妈妈考虑了一下：都去。但是，爸爸转身一想问：明天，我们去外婆家，有哪些忌讳呢？我知道，那个大些的精灵一些的孩子立马就说：不能乱说话，特别是不能说杀猪，要说剑猪。唔，这还差不多。爸爸背着手走了，孩子眼中，像个大人物呢。第二天，孩子们都换了花花绿绿的衣裳，那个母亲呢，更着打实的打扮一番，虽然那个时候不时兴胭脂水粉，但干干净净，人逢喜事精神爽，仅管孩子一堆，但依然胸部饱满，脸如桃花。红红绿绿，大包小包，一家子走在大路上，碰上个熟人就问：姐哥，走亲戚啊。是啊，那个桃花姐就笑呵呵地答：我娘屋川剑年猪，喊我们喝猪血汤去呢。哦吔，喝猪血汤啊，你娘屋川剑发财猪啊。谢了啦。那个桃花姐答。这真是世间最幸福最有脸面的事。嗯，还是先介绍介绍今天的主角，这位猪兄吧。通城的猪仔，沙坪的姑仔，这是俗话，也是古评。通城猪仔叫两头乌，猪身雪白，猪头猪屁股墨究古川黑。这是通城特产，可能说出来你不信，这应该是世界最美味的肉猪，不管哪朝哪代，崇阳通城人哪怕外出几十年，还是吃不惯外地猪肉，如今对于外地打工的通城崇阳仔，家乡最好的礼物还是家乡的腊肉。崇阳有人苦竹岭，出门把家想。想什么呢？想崇阳的猪肉吃是某中重要一项。这虽然没有文字说明，但也不无根源。据说王世杰12岁离开崇阳后，历经宦海沉浮，一辈子只回过崇阳两次，但他就是忘不掉崇阳的腊肉。他的妻子深知他这一伺嗜好，特地请教崇阳人，一个外地女子，最终学会了腌腊肉，当然，作为一代人杰王世杰，吃的腊肉，一定是崇阳味，这崇阳风味待我往后记述。据查，如今通城的两头乌已获国家级地理商标。70年代，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能多养猪，但一家每年养1一2头，上半年交国家任务，下半年养猪过年。猪血汤就那时喝的。一般是农历五月送食品所一头，交易完后，领了钱的父亲们先去买一头小猪，准备过年，多余的钱就要先去买生活用品了，若再有多，就去合作社扯布了，花花绿绿的，给婆娘伢子置夏季衣裳。这是一般人家的日脚，扯多扯少，依钱而定，端阳节有花衣服穿，只老婆伢子最是喜欢。接槽猪是最基本的，猪的存在是一个家庭日脚最基本的像征，就如如今的房子，那个年代，好像没有人愁房子，更不说车子。捉猪仔即买接槽猪，要到通城或到九岭南江桥去买。多远的路，多辛苦的历程，男人们不说，但不说也是男人们的骄傲，在这些男人们的沉默中，女人有自豪更有尊重。再说买猪仔也有大学问呢，买接槽猪，先看脚爪，忌买五爪猪，灵倌猪（额上有腱），后看嘴巴，嘴巴长的爱拱食盆，太短的不会吃食，俗语买田买好水，买猪买好嘴。再看骨架，若四腿前开，后开，小猪定会吃会长。猪买回会，买猪人一定要坐一会儿，喝完一杯茶，吃完一碗面条方可赶猪进栏，以祈猪会吃。猪进栏时，无论大小，不能从栏顶上放入，要从猪栏门赶进，否则，猪会跳栏。猪进栏后，要在猪拉屎尿的地方泼上一瓢水，意为猪作示范。到了如今，这规矩少了，但那时确是千真万确的。记得是82年，我家的接槽猪是我的刚成年心哥哥去通城捉的，他不懂这些，买回家后，有人说是灵倌猪，那时已破除迷信几十年了，我们一家人不相信，但很奏巧也很不幸的是，我的父亲在那一年突然生病去世了，去世时，刚过60岁。崇阳猪吃熟食，那时的每户人家，都有一堵这样的大肚灶，二一一三口锅，小锅炒菜，中锅备用，老头锅（大锅）煮猪食。那年月，粮食少，但再少也要为猪挤出部分，所以一般人家每天都要吃最少一歺粥，粥，为猪留一分粮食。若到了下半年，猪就要走好运了，山里人红薯多，老头锅里就总煮着一锅一锅的红薯。那两头乌吃起来，又是搭嘴又是搭耳朵，欢得不得了，长起来也特别快，快到年下，待薯快吃完时，也就膘肥体壮了。扯得远了，还是回到猪血汤罢。这天，主家重重其事，接好剑猪匠后，然后让猪过槽一一断饮食（一般一个晚上）。然后洒扫堂场，搭好场子，备好大木桶，屠凳，楼梯，再就是担水烧水，并请好帮手。剑猪匠也有忌讳：补刀。剑猪讲究一刀准。特别是剑年猪，若补刀，将对主家不利。另外，大凡补刀的猪肉，血放不干，白肉不白，带红，影响质量。所以，剑猪匠也叫艺人，是九佬十八匠中的一种。待那个剑猪匠来后，那猪已在院子里散步了。剑猪匠一般先要吃根烟，就坐在院子里的石蹲上，边吃烟边聊天边观察那物物。那是个上了年岁的男人，饱经风霜，若在平时，种田作地，泯然众人，但逢此时，这是他的战场，他主宰一切并将战胜一切，今天他将军风度受人尊重，并一切听他指挥。一袋烟后，要点红了（杀猪），女人们心善避开，孩子们也害怕躲进屋里。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后，那活物就瘫软在条凳上了。所有人都欢喜着跑拢来，脚盆里已接了一半盆猪血。这真是件喜件，就连狗啊，鸡们啊也忘了惧怕，忙忙的跑过来，分一杯羹，就是撵都撵不走。猪血盆里已放了些盐，慢慢那猪血凝固成块状，首先，主妇盛几块进厨房，用一只干净的大瓷花碗，盛满满一碗，敬祖宗。神弇置在堂屋墙壁正中位置，上书天地国亲师位，是用红纸请村子里学问最好，最有名望的夫子写的，很有讲究：天不到顶，地不到边，国不开口，亲不离见，师不带刀。燃两柱香，把猪血敬在神弇上，家人念念有辞：祖宗啊，托您的福，家里的日子兴兴旺旺，还请您继续保佑来年国泰民安，六畜兴旺。此时，场地上正在泡猪剃毛，破膛取心肺。心肺是不卖的，归主家有。直到洗好肠子，取出心肺交后厨后，猪血汤才开始正式制作。火炉里柴火正噼啪作响，铁鼎锅已盛好了水挂在催壶钩上。主妇将切好的心肺和下水放入鼎锅，加盐，生姜，大火燃煮，一阵虎煮，已是香气扑鼻了，这时，把火调少，让鼎锅盖半闭半合状态，熬汤。下面忙的是灶上了。猪吃叫鱼吃跳，这新鲜猪肉是最好吃了。取一刀杀口肉一一最鲜嫩的一砣肉，放锅里一煮一一绝记：不要太烂，煮熟即可。然后放一边，只管去炒别的菜，鱼啊，鸭啊，还有土鸡蛋啊，干笋衣啊，藠头大蒜啊……时令的，干货的，统统到柴锅里炒熟一一肉须趁热吃，待客上桌后，再炸肉。再就是要热酒了，用古铜壶热，一壶可以盛两斤，火炉边上热可以，人多怕打翻了，就放到灶角上热，这时的灶角上，一般有一把水壶，水壶的水已热的啪啪直响。不一会儿，酒也热了。这时，肉已分刀，该吃的该卖的，该送礼的，该给姑娘大姐外孙带走的，剑猪匠已按主家的意思一一分妥。堂屋里，八仙桌已铺开，吃饭啰一一有人喊。宾主坐定，今天的上席是剑猪匠。菜一盘盘接着上，花生鸡蛋，鸡鸭菜蔬分摆席面（记住，蛋要先上，不能后上，后上是骂人，意即滚蛋。鱼最后上，叫有吃有余）。此时，肉已炸好，煮后的刀口肉，经切成一块一块，放热锅里一炸，加蒜，少许盐，加五香粉，生抽，盛一大盘，放在桌子上面，那个香。最后是猪血汤登场了。那心肺下水汤经大火煮小火熬后，已是浓稔得紧，此时加入小块状的猪肝和猪血，还可以放入点那塘石上斫来的大白菜。然后大火催熟，盛时加胡椒粉，搅一搅，洒上葱花，一盆热气腾腾的猪血汤就端到桌上。众人为一惊：啊，猪血汤啊！此时，仅管外面风削霜摧，人生路上或许有诸多不顺，但伴着那热酒，还有那鲜美无比香喷喷的猪血汤，桌上就都有了一种繁华盛地的幸福感。彼时，个个对生活心怀感恩，有的更是双目泪光闪闪了。种田吃饭，饲猪过年，诸山丛聚，中展平沃，自成气候的崇阳，历来粮食能自给，棉花能自足。只要是太平成世，家家户户养猪过年，这喝猪血汤的习惯始自何年年代，文献不可考，但却不影响其承传，它像其他习俗一样，溶进当地风土人情，溶进为血脉，成为一份浓浓的乡愁，一份文化。猪血汤是用大鼎锅煮的，除上一大盆到八仙桌上，一家人吃满吃足外，还可以满屋送，这叫一家养猪，满屋淘光（沾光）。西风起，百草折，天色苍，山地寒。悄悄的，冬来了，崇阳银，又要剑年猪啦，快回来喝猪血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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