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高祖刘邦去世后，匈奴的冒顿单于给新寡的高后（吕后）写了封信，其事记在《汉书·匈奴列传》里：
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
我是丧偶的君王，出生在水草丰茂的沼泽之中，成长于牛马成群的草原之内，我多次来到边境，想要游猎（tūnbìng)大汉的江山。你是寡妇，我是鳏夫。你和我都不快乐，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希望用我们各自所有的，来交换所没有的。
吕后收到信后，勃然大怒，差点要斩了使者。可见冒顿的这封情书不仅没有奏效，反而起到了反作用。不过，因为碍于汉朝初创，国势微弱，不便跟匈奴公开撕脸，所以吕后就写了一封回信：
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日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汗(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刘邦去世时，吕后只有四十岁左右，按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称不上“年老气衰，发齿堕落”。信里故意把自己丑化，是委婉而明确地拒绝了冒顿单于的非分之想。
这件事在司马迁的《史记·匈奴传》里也有记载，但两封信的内容并未提及。大概此事距司马迁生活的汉武帝朝并不远，怕朝廷的面子挂不住，所以只好付之阙如。
冒顿写信，究竟是出于对吕后的爱慕，还是借机想羞辱汉朝，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不过从写作的角度看，这是一封极其糟糕的情书。
首先，汉朝和匈奴是宿仇，当初汉高祖刘邦在平城被匈奴围困了七天，差点被干掉。最后用陈平的奇计，买通了冒顿单于的妻子阏氏，才得以逃脱。这封信里，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数至边境，愿游中国”，一副小人得志的丑陋嘴脸。吕后读了会做何感想，也就不难想象了。
其次，冒顿和吕后的文化背景不同，也没有半点感情基础，所谓的“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这种话哄哄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可以，可对付吕后这种老司机，显然太肤浅幼稚，有失风度。
假如冒顿单于真的有心要跟吕后交往，倒不如写封措辞委婉的信，一方面表达对刘邦去世的悼念，另一方面表示对吕后的问候。再派上使者，进行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抚慰。这样一来二去，等两人熟络之后，再进一步提出自己的请求，指不定会在历史上留下一段佳话。
冒顿单于的故事告诉我们，要写好情书，跟所写对象保持在同一个频道是多么重要。为撩而撩，不能撩而强撩，实乃情书之大忌。
二
接下来，正式谈谈情书。
情书，作为人类生活的一门古老的手艺，一直流传至今，深受广大文艺中青年的喜爱。比如，归有光《项脊轩志》的后记：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是归有光写给亡妻的情书，最后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真是读之令人泪目。
再看今人王小波给李银河的信：
你好哇，李银河。
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感到很闷，就像堂·吉诃德一样，每天想念托波索的达辛尼亚。请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拿达辛尼亚来打什么比方。我要是开你的玩笑天理不容。我只是说我自己现在好像那一位害了相思病的愁容骑士。你记得塞万提斯是怎么描写那位老先生在黑山里吃苦吧？那你就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可笑了。我现在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每三二天就要找你说几句不想对别人说的话。当然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口来，但是只要我把它带到了你面前，我走开时自己就满意了，这些念头就不再折磨我了。这是很难理解的是吧？把自己都把握不定的想法说给别人是折磨人，可是不说我又非常闷。
我想，我现在应该前进了。将来某一个时候我要来试试创造一点美好的东西。我要把所有的道路全试遍，直到你说“算了吧王先生，你不成”为止。我自觉很有希望，因为认识了你，我太应该有一点长进了。
我发觉我是一个坏小子，你爸爸说的一点也不错。可是我现在不坏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真的。
你劝我的话我记住了。我将来一定把我的本心拿给你看。为什么是将来呢？啊，将来的我比现在好，这一点我已经有了把握。你不要逼我把我的坏处告诉你。请你原谅这一点男子汉的虚荣心吧，我会在暗地里把坏处去掉。我要自我完善起来，为了你我要成为完人。
现在杭州天气恐怕不是太宜人。我祝你在“天堂”里愉快。请原谅我的字实在不能写得再好了。
王小波5月20日
王小波这封掉书袋的情书，不知李银河读之有何感想。反正我挺感动的。如果你还不感动，那么再读读这篇：
爸爸的便当盒
爸爸因病去世三年之后，我成了一名小学一年级学生。
有件事要向爸爸汇报一下，但是我想，爸爸也一定知道了:我借用了您的便当盒。
一想起昨天的事情，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我的便当盒和筷子相互碰撞，发出了很好听的声音。昨天的便当，十分特别，虽然当时才上午十点，可我脑子里想着的全是便当。
之所以说昨天的便当盒很特别，那是因为第一次使用了爸爸的便当盒。爸爸去世后，我非常寂寞、非常难过。
爸爸在天妇罗店工作，他油炸的天妇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每次我去吃的时候，爸爸总是悄悄地、为我炸许多我最最喜欢的"虾天妇罗"。每当那时候，我总不由得感觉自己很特别，因此十分开心。那以后我每天吃得多多的，还努力练习空手道，以至于一直使用的便当盒变得不够用了。
"我想要个大点的便当盒!"
那天我这么一说，妈妈便从橱柜的里面将爸爸上班时常常使用的便当盒拿出来给了我。
"对悠来说，会不会太大了些呢?"
妈妈说。但还是让我用上了爸爸的便当盒。
然后，就是从早上开始等了又等的吃便当的时间。我将便当全部吃得光光的。吃完之后感觉自己可以变成爸爸那样又强大又温和的人，我很想见爸爸一面。到现在回想起这么高兴又好吃的特别的便当，心里还怦怦地跳个不停。
如果能够向神许愿的话，我想要能再一次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生活。不过爸爸一直在天空中守护着我们。
虽然爸爸不在会很寂寞，但我是家里的唯一的男孩子，我会代替爸爸保护好妈妈和妹妹，我会用爸爸的便当盒好好地吃饭，成为更加更加坚强的、温和的男孩子。
爸爸，谢谢你借给我的便当盒。
之所以把这篇文章放在这里，是因为我觉得情书的范围挺广的。除了男欢女爱，还应该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良师益友，萍水相逢。如此才构成一个真实而丰富的世界。
在人类最原始和质朴的情感面前，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名人还是屌丝，，写出来的情书同样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在这里面，所谓的文笔和写作技巧，很自然的退居次席。假如你能做到基本的文通字顺的话。
换句话说，这些情书自带戏剧冲突的属性，里面的那些风流云散，生离死别，展现的是人性最深刻的一面。当你的情感被这些属性推着往前走时，文字的魅力自然也会成倍增长。
三
话虽这么说，技巧这东西，还是要一点的。你能写出一两封绝妙的情书，却无法保证封封若此。毕竟炽烈的情感，终有消退的一日。用情感来驱动文字，并不是长久之计。就像你去跑步，偶尔跑得跟马拉松选手一样快，甚至更快，这并不稀罕。但全程42公里，都保持这个速度，那就非得进行专业训练不可。
没错，我指的是情书的稳定性。
爱人：
昨夜我果然睡得很好，约六七个小时，这是受你所赐，你的一封信和一张卡片驱走了我的不少的烦虑，使我安然的入眠，不知道我写给你的信是否也有同样的功用，爱，你写的信实在是很好，比我写得好，你的信不但真挚，而且有才气闪烁于字里行间，你的字我也喜欢，潇洒妩媚兼而有之。这不是盲目的称赞，是我真实的感受。
菁清，我这里好冷，雪后连下了三天的雨，雪已不见踪影，到处湿漉漉的，天上是阴沉沉的，这样的天气要继续很久。可是我心里是温暖的，因为你占据着我的心。我一点都不夸张的说，我随时随刻的想着你，有时我情不自禁的对着我的女儿说“韩小姐……韩小姐……”，她就笑我。她一定是在笑我为什么整天提到韩小姐。爱，我真想有一个人来和我谈谈你，胡姐也好，小胖子也好，谢妈妈、田妈妈也好，只要是认识你的人，我都会觉得亲切。
我爱的是你一个人，但是附带着我对你周围的人也有好感。老实说，凡与你有关的一切对我都不生疏，你的房子我喜欢，你那乱七八糟的梳妆台，衣柜……都使我感到称心如意！有一桩事你也许没注意，你给我的那把牙刷成了我的恩物，每次使用都得到极大的满足。我要永远使用它，除非你再给我一把。
……
爱你的秋
这封信的作者是梁实秋，收信人是韩菁清。简单交代一下背景：年11月3日，梁实秋因为前妻在美国意外去世，心情抑郁，从西雅图飞到台北，想换一下环境。11月27日，韩菁清随姨父谢仁钊教授到梁下榻的华美大厦探访梁实秋。两人萍水相逢却一见倾心。可是因为梁比韩大了将近三十岁，所以他们的恋爱受到不少阻碍。
梁实秋是旧式文人，颇具浪漫情思。在前后近四个月的时间里，共写了多封情书，平均每天一封。如此高产，假若光凭一腔热情，没有写作技巧做辅助，是很难坚持的。毕竟普通人的文学库存有限，写着写着便耗尽了。
接下来，我们以此信为范本，看看梁实秋如何遣词造句的。
1、没事找事。写情书要学会找素材，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可入文。上面的这封信，写的都是些极小的事，什么下雪啦，刷牙啦。这种事，可以一抓一大把。工作可以写，闲逛可以写。吃饭可以写，做梦也可以写。譬如晚上做梦，你可以说你太调皮了，频频入梦来。如果没有做梦，可以说昨天的一番谈话，令我悬着的心放下来，连睡眠都安稳无梦了。
2.借题发挥。譬如信里的第二段，由下雪，扯到天冷，再反写自己的温暖。由温暖，写到你占据我的心。然后引出日常对着女儿叫“韩小姐”。再接着写我想找个人谈谈你，只要是认识你的人，我都觉得亲切。你看，由“下雪”这个小话题做引子，一路绵绵不断地展开，简直无穷尽也。
3.制造波澜。四平八稳的信，就像长度不够的痒痒挠，怎么抓都不过瘾，所以需制造一点波澜。对于那种生离死别式的情书，因为本身自带G点，所以只管写去便是，用不着刻意追求。而对于那些寻常之事，则需要制造一点小意外。请注意这封信的第三段，作者在写梳妆台、衣柜的时候，刻意用了“乱七八糟”这个贬义词，让时空轻微的扭曲，文字的弹性便产生了。假如他写整齐的书架，床铺，厨房，自然也是可以，但效果却要差许多。还有那把牙刷也是点睛之笔，本是极普通的一样东西，却夸张成“恩物”，还死皮赖脸地说“除非你再给我一把”。我猜韩菁清女士读到此节，定会哈哈大笑。于是，梁实秋的阳谋便得逞了。
四
写情书，需有炽热的情感，以及一定的技巧。将两者结合得浑然一体的，首推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种才气和诗情，乃是天力不可强求，普通人没法习得，只能高山仰止，叹为观止。可是，我们平时若注重自身的文化修养，当情感到位时，至少也能写出感人肺腑的情书。
记得学生时代，曾经和一位女孩子交往过。
两人关系十分亲密。她不接受婚前行为，于是我们约好了“结婚后一定要做好多好多色色的事情”。
结果当时是在是年轻，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便说起了这方面的事情。两人害羞地钻进被子里没一会，就让她用嘴帮我做了。
然而，一点也不舒服。她的技术烂得不行，下面被她弄得痒痒的，最后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主动向她提起性爱的事了。她还是时不时会羞答答地钻进我的被窝里，我也每次都会被逗得直笑。
她在我们交往第三年的冬天去世了。
接着我和她的双亲也逐渐疏远，后来便把她忘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女朋友，但也算过得快活。但单身久了，确是逃不过性欲处理的问题。
于是某天偶然心血来潮买了个飞机杯，但由于没体验过真的性爱，始终有些不明所以。
处理用过的飞机杯又很麻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最终尝试了几次便腻了。
而那天心血来潮买下的飞机杯，便就是这个商品了。
买来试着用了一次，果然一点也不舒服。
只是觉得下面痒痒的，人不知咯咯地笑出声来。
笑过以后，眼中流出的眼泪久久不能停止。
——一个日本顾客在亚马逊上的评价
我想，所谓“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大抵若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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