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慢食可以当肉，安步可以当车。我们的先人，没有那么多的赶，那么多的抢，那么多的争。所以，他们一旦上路，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闲情。即便是读书士子，也将行万里路视作胜读万卷书。进京赴考，一走就是数月，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仰观天文，俯察民情，借读西厢，回味东篱。在路上，他们的脚步，总是贴紧大地，所以视线不会轻易放过山川大地上每一个饶有意味的细节；他们的心灵，总是倾向世道人心，所以一路走去，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赴考之路，既是游学之旅，又是知识积累、眼界拓展、心智磨炼、才情挥洒之径。而今，在路上，我们的身子不是悬浮在汽车或火车的轮子之上，就是附骥尾于飞机的翼翅之上。我们将过程一再紧缩，一心瞄准终点和结果。我们的旅行，绝对可以看到比先人多得多的风景，但因为行色匆匆视线飘浮，我们对美的体认与记忆却往往比先人来得粗浅而速朽。风景最怕喧嚣和惊扰。先人之中多独行之侠，只身上路天涯独步，青衫磊落险峰行，荷笠夕阳归程远。“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面对山川美景，这样的悠然心会，妙处难与人说，只有抽离了喧哗与骚动，才可清境独诣；“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万物有灵，物我交融，浑然忘机，这样的乘物游心，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很难从车马喧阗、游伴轧堆之中修炼而成。我们的先人，虽一介微躯经行天地，心胸却大有万物皆备于我的豪阔富足，万花丛中饱挹盈袖芳香，一川烟草任凭笑傲谑浪。偶有游伴，也只二三知己。烟霞同道，诗酒朋侣，一同探幽览胜，互相指顾发挥，这样的行旅之乐，美景、友谊、诗情叠加而酿出的，是加倍的雅趣喜乐。如今，我们的旅游，往往沦为一路成群结队的嘁喳呼喝，我们把静默清净的心游彻底放逐了。豪华车队汹涌人流，扑向旅游胜地，简直就是向着名山大川楼台馆塔发动的一次又一次冲锋。于是，人文景观窒息了静穆闲雅之气，山林瀑岚散淡了耐人品咂的其中真趣。在路上，我们与先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先人的脚步，总是伴随着诗笔的行吟。因此，李白、苏轼们不羁穿行的身影，大大鲜明生动了千古江山。他们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李白一首《庐山谣》，让庐山、长江在历史的画廊中永远熠熠生辉。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行处人文起风云。“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一曲《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让一座名阁在岁月的烟尘中永立不倒。而我们，可以扛起大炮一样沉重的相机，向着奇山异水、高阁巍塔连续扫射，却很少能够拈起一管轻巧的诗笔。当我们的手机相机，塞满了天南海北山长水阔，然后久锁于电脑的屏墓之中，我们的心田却很难长出，一两句可以打动后人的不朽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