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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了解的羊春秋先生

据我对羊春秋先生的了解，羊先生有四种身份。一，作为学者，他是公认的学界泰斗，学术巨星；二，羊先生长于旧体诗词写作，尤其在散曲的创作上造诣超群，成就斐然，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三，学术团体、学术队伍的创立者，组织领导者:四，辛勤耕耘的教育者，学术导师。

首先，作为学术队伍的组织者，领导人羊先生是湘潭大学中文系的实际创办人。年应聘为刚刚成立、近乎一穷二白的中文系主任，他不仅自己是德高望重的学科带头人，还高瞻远瞩，引进了一批当时被打入另册的学界名流，正是他在任期间，姜书阁、羊春秋、萧艾、彭燕郊“四老”风云际会，所谓人人握灵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形成了当时中文系云蒸霞蔚的盛况。羊先生是当年中文系学术队伍建设的大功臣，“中文系的灵魂”。羊先生的另一项功绩在于，他是中国韵文学会的发起人和领导人之一，第一任副会长兼秘书长。会长夏承焘。此后羊先生继任韵文学会会长，韵文学会是全国古代韵文诗词曲赋的研究者的最高组织，这样一个国字号的学会和秘书处之所以会挂靠在湘大，首要的原因应该就是基于羊先生在韵文研究方面的学术地位和声望。羊先生还是《中国韵文学刊》的第一任主编，创刊后长期吸引着韵文研究领域的一流学者，刊物办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这与羊先生的地位和影响都是分不开的。作为教师、教育者的羊春秋先生，在湘大古代文学专业培养了一大批学业优异、才华出众的研究生，后来在学术、教育和其他行业中都有佼佼者。这方面的情况自会有人去统计。这里只说说自己的印象。羊先生来中文系任教时我还是个本科生，当时他来班上给我们讲《离骚》情形，几乎所有同学至今都记忆犹新。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一台活电脑，一部楚辞、《离骚》的资料汇编。只身走上讲台，手无寸铁，没有文本，没有备课笔记，只有一张嘴，一个大脑，从《离骚》标题的不同解释，到全文从头至尾，一句一字的训、读音，直到自汉学至清代经学的不同解说，分歧意见，娓娓道来，一字不漏，如数家珍。我的印象就是，当时第一个让自己领教到了什么是“中国学问”的，就是这一次课。作为教师和学者，羊先生有一种治学意见在今天显得特别可贵，就是他对学术思想的开放态度，他不仅勇于善于接受新思想，而且极其反感，极力打破学术上的门户之见。他与学界同道有真诚和广泛的交往，他的学生可以与其他老师的学生交叉听课，他说“学术最忌讳的是近亲繁殖”王夫之曾嘲讽过诗界的立门墙者是“教师棋耳”，就是永远不会有多大出息的中下流棋手。而当下学术圈盛行的正是近亲繁殖。学生靠老师帮衬找门路，争名利，老师靠学生吹棒炒作抬轿子露脸扬名。羊先生一代学者之值得追念，在于他们一去不返，而留下了可以永久地昭示后人的风范。羊春秋先生的学术成就是有目共睹的。著有《唐诗百讲》《唐诗评译》《孔子家语注译》《领略传统学术的魅力》《散曲通论》编著《元人散曲选》《宋十大名家词》《历代论诗绝句选》《历代论史绝句选》《历代治学论文书信选》《明诗三百首》《唐才子传校笔》等等大批著作。我觉得其中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散曲通论》和《领略传统学术的魅力》。中国韵文诗词曲赋，其中，曲在一般研究者看来是身份较低，面目较俗，因而研究兴趣热情也较少的一个门类。近代以来，散曲研究门庭冷落。这种现象当然有多种原因，多种情况可以分析。简单说来除了文人对于散曲身份的偏见之外，还由于散曲难治。前人已指出，散曲之难治，由于诗律较宽，词律较严，而曲，由于与音乐的关系密切，声律更严更复杂。供研究的原始材料极多，唯其多，更难于慎思明辨。《散曲通论》就是这样一部知难而上，筚路蓝缕，经过长时间的累积琢磨，深思熟虑而诞生的开创之作。文革前，先生撰成《散曲十论》，但书稿毁于文革。80年代，羊先生先是完成了两部散曲选注，在此基础上以多年的研究、教学心得终于撰成《散曲通论》。通论主要是论体制和发展史两个部分，就是论述散曲是怎样一种诗体和散曲创作、发展的整个历史过程。这种方法是在实证的根基上完成理论的抽象、归纳和阐释，这是最牢靠也是最正大的治学方法。著作问世后得到了学界极高的赞誉，说它“开辟了散曲研究的新时代”，是“六十年来第一响”。“六十年来第一响”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30年代，任中敏（任二北）先生曾撰有《散曲概论》一书，限于篇幅，此书对于散曲的介绍过于简约，体系也不够严密。此后半个世纪竟没有后继者。羊春秋《散曲通论》的地位在于此。《领略传统学术的魅力》有一个副标题“大学生国学修养”。30万字。目前国学概论已成为许多大学的必修课。而羊先生这部著作出版于20多年以前。我觉得这本书体现了羊老作为一个教育者和一个传统文人的民族关怀，人文关怀，是对自己国家民族命运的责任感、使命感。羊先生主张治学应有经世精神，应把书本知识和社会实践结合起来。“有体国经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临水；有济世安民之略，而后可以考古论今”。这一点，正是现代文人所极其匮乏而常令我辈惭愧不己的。羊先生的散曲创作，以前接触不多，如今读过，深感相见恨晚。现任曲学会会长赵义山先生论羊先生散曲，文章标题为《忧愤之歌吟，时代之骚雅》，对于羊先生散曲写作精神的概括，非常中肯。元散曲当中，有一大批抨击时弊，愤世嫉俗的篇章，它们的创作精神，就是《离骚》国风》，唐代新乐府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传承。成语“冷嘲热讽”，乐府诗词中的现实批判往往表现为“热讽”，像白居易《卖炭翁》，文征明的《满江红》，而散曲中的现实批判则多半是“冷嘲”这一点非常精彩地体现在羊先生的散曲中，这叫作散曲的“本色当行”。羊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曾以“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遭受过残酷的迫害，他是当时所谓“湖南的‘三家村”成员（林增平、马积高、羊春秋）之一。（三家村是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最先受到批判的文化界名人邓拓、吴晗、廖沫沙）羊先生在六十岁的自寿诗中有一句“老去从人唤马牛”，其实就是暗指文革中把文艺界学术界的反动权威称为“牛鬼蛇神”之事。当年他受迫害的具体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在羊先生的散曲中，书写了对于文化大革命中颠倒是非、祸国殃民的罪恶的强烈愤懑和正义的斥责。兀的可笑，竟有沐猴戴着乌纱满街跑。……见惯了鸡鹭呀争食，苍蝇呀逐，拙呀占着鹊的果。神州九万里，历史几多朝，哪一个不是在是非海中泡，不是在傀儡场中闹！羊先生还作曲为文化革命中被认为十恶不无辜遭受迫害至死的两位共产党员鸣冤讨公道，满腔热情地赞颂这两位大义凛然、为民请命、为国献身的英雄一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和领袖之一，开国元勋刘少奇，一位是当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写信向党表达对文化大革命的不同意见的普通党员张志新。称赞张志新是为了真理敢于上刀山下火海，越龙潭捋虎须的时代英烈，把刘少奇的旷世奇冤比作苌虹化碧，精卫填海和杜鹃泣血。粉碎四人帮，文化革命结束，春回大地，羊先生又作曲像当时的热血青年一样拥抱春天，对未来满怀憧憬。到现代社会转型，商业化大潮腐蚀和检验人性的时期，一度党风败坏，道德滑坡，官商勾结，权钱交易盛行，羊先生还作曲对丑恶现象无情地揭露和鞭挞。派头多骄，来头不小，但凭手里一张条，屋藏娇，箧藏宝，腰缠万贯不蹊跷。权力如今都变了钞。星，摘得到；天，塌不了。说反话，预示警告如果腐败到了极点，国家的天就会塌了。羊先生数十年前的预言在二十一世纪的反腐运动中得到了证实。中国诗圣杜甫的现实主义精神被誉为“诗史”精神，羊先生的这部分散曲就体现着当代社会的诗史精神。中国传统文人道德，立身和处世是不可分割的。羊先生散曲之所以能社会良知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在于他自身人格的一腔正气。这一点在他的散曲和其他诗歌创作里都得到了鲜明的显示。他的诗句有“但求身洁白，不与世推移”，“新来随遇轻荣辱”，等等。看这些曲子:耻腰折五斗，眉摧万贯，把付人心肝变作驴肺肠，便封妻荫子何荣光？我宁可戴一顶雪虐霜的冬烘帽，着一袭酒污泪渍的中山装，…耳根热，醉态狂，天地窄，胸襟宽，煞强如屈死在黑蚁争穴的旧官场。我是最近才读到这些作品，我想，如果当年就看到它们，多半会斗胆找先生一起喝喝酒，在羊先生的诗里，先生和我们是同时代人，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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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炼

排版｜李锐

-END-作者简介:徐炼：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年湘潭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年湘潭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毕业；年至今在湘潭大学中文系任教，曾任《中国韵文学刊》常务副主编。旋梯书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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