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中国援助定点白癜风医院 http://www.zggylt.com/一刘文心回到打尖镇的那天夜里去相亲。母亲叮嘱,对方若问起工作,就回答最近辞了,打算在镇上开个店。刘文心笑问这种地方能开什么店?母亲说什么店开不了?人家有卖奶茶的,卖咖啡的,卖炸鸡的,卖零食的,随便挑个应付一下不就得啦。刘文心感叹,被解雇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呀。母亲正色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些话说不得。自欺欺人,刘文心躲进自己房间理行装。相亲的地点是父母的一位牌友家,约好七点整见面,刘文心一家六点五十就到了。她不是期待,她只是习惯守时,也有早点见了早点散场的意思。父母与牌友摆龙门阵,她坐在一旁看手机。最近的热点永远是那么几条,干涸的太湖底下冒出的那座倒立金字塔已经上升了十七米,基因检测不久就会落实到每家每户,率先实行检测的单位已辞退了一半的员工,等等。从前看热点看的是热闹,现在看热点都与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正如从前她埋怨父母给安排的一次次相亲,今天的相亲,她是一口答应的,为了那张船票。刘文心暗笑自己强硬了近三十年,到底还是软下去了,原来世间的规则比自己更强硬。男方直到七点二十才现身,儿子和母亲。男方的父亲晚上有牌局来不了。当事人相对而坐,媒人居中,先向女方介绍男方的情况:今年三十五岁,正正经经的大学本科生,打毕业便开始考公,据说考不进便不结婚,幸好,今年上半年终于得偿所愿。然后向男方介绍女方:二十九岁啦,早先在市里一家公司上班,现在打算回镇上开家店,也是,城里消费高,不如回家,吃的住的都是现成的,赚的都是自己的,正是谈婚论嫁的好年纪。刘文心只把对面的人张了一眼。模样比实际年龄老,胡子大约一周才剃一回,油腻的卷发,个子倒高,外套已经遮不住小腹了。媒人向男方母亲夸赞着刘文心长得标致,夸她聪明,年纪轻轻就在原来的公司当上了财务经理,说两个聪明人对在一块儿,任谁都欺负不了。男方的母亲眯着眼微笑。之后是给两人单独交流的时间,刘文心问男方在哪个单位工作,他说就在本镇;再没别的话。等家长重新现身,发现两人连通讯信息都没交换,男方母亲说自己的儿子从没谈过对象,傻得很,刘文心的母亲也说自己的女儿也没谈过对象,呆得很。在家长及媒人的撺掇下好歹交换了电话号码。存下号码,男方恍然道:“你叫啥?”“刘文心,刘彻的刘,《文心雕龙》的文心。你呢?”“范进。”结婚一月后刘文心碰巧看到了范进的通讯录,发现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刘雯馨。二他们结婚那天,城里有一阵骚动,很快就被平息,消息却已传到了酒宴上。此事新闻不曾报道。新人敬酒时,亲友说的不是贺喜之辞,都在向范进打听基因检测的事儿。范进敷衍得烦躁,其实他知道得也不比别人多。悬浮于太湖上空的倒立金字塔是一个避难所,避什么难,不晓得;哪些人能上去,得有票,这票又没处买;没能上去如何?都没个准信。有说这场持续了三年之久的浓雾会变成毒雾的,也有说气象学界已确认不久会发生极端气象灾害,世界上有七十多亿人,避难所能有多少?因为生活还是照常,所以暂时都是流言在飘着。范进也晓得点内部消息,本是机密,机密一旦说开了很难保持隐秘。内部消息提示,公家的人都有机会获得船票,那些被基因检测淘汰的人则铁定进不了金字塔。刘家不知从何处获取的秘闻,夫妻经过数夜商量决定,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子让女儿登船。正巧刘文心的公司是基因检测的试点单位,结果一出,她就收到了辞退信。两件事一凑,刘文心爽快答应了父母的请求。她同意嫁给范进更希望能为父母获得船票。所以处了一个多月,她主动提出结婚,范进楞了片刻,说也好。然后是谈彩礼,谈房子车子,谈嫁妆,谈酒席。范家一年多前在镇上买了一套二手房,款子都付清了,车是今年上半年买的,所以提出男方不出彩礼,女方也不必准备嫁妆。刘家只要能把女儿顺顺当当嫁过去,都同意。范家又说,刘文心嫁过去后得和公婆住一块儿,那套二手房虽然旧了些,却够大,住四个人绰绰有余,再多一个也很宽敞。刘家也同意。条件都谈妥,双方便开始亲家公亲家婆地互相称呼,成了亲家,以后的事应该都好谈。这当然不是刘文心想要的婚姻。理想的婚姻是找到一个爱人,且不缺钱,这种婚姻找的是安身立命的捷径。理想的婚姻不常有,此类婚姻自古以来比比皆是。刘文心心如井水,波澜不惊。洞房花烛夜,范进还在气恼那些瞎打听的亲友,刘文心早早钻进被窝睡了。待范进小心翼翼地来掰她的肩,她也没回应。范进当真是个雏儿,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见妻子睡得沉,便独自翻来覆去。刘文心暗笑。他们没有婚假。实行基因检测全覆盖的文件已到了镇上,在这笔工作完成前,公家取消了所有假期,医院。范进新到单位,没来得及给他分配工作,便给安排到基因检测工作组。范进去上班时刘文心还睡着,直到婆婆来敲门请她吃早餐。刘文心在屋外吃着莲子汤时,婆婆正给他们收拾床铺。被子给叠得砰砰响,刘文心侧身一望,看到婆婆把被子折起又摊开,摊开又折起,还把鼻子贴近床褥,两手细细摸索,仿佛在找什么。她正想开口问,忽然明白了,莲子汤呛进了气管,连着咳嗽。婆婆这才放弃。刘文心又气又好笑。数日后的下午,难得开了太阳,婆婆唤她一道去晒晒被子。正说着范进的爹如何好赌,范进如何厌恶赌博,如何既不抽烟也不喝酒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真是难得,婆婆随口问刘文心,可有中意的店面房,又说如今打尖镇的物价房价贵得忒离谱,一间地段一般般也就四十来平的屋年租却得四五万。刘文心推说还在看。婆婆告诉她待看定了叫上自己去说价,决不能吃亏。刘文心说好。巧的是过了一天,夫妻俩躺在床上,一个看书,一个看电视,范进突然把电视音量调高了些问刘文心,找到店面房没有。刘文心胡诌找到了,哪条街哪家店旁,讲得有鼻子有眼。范进问房租多少。刘文心忍不住笑答,五万一年。范进叫道:“这也太贵啦。”“没关系,这些年我也挣了些钱。”刘文心说。范进不语。片刻后道:“也不能叫人给宰了。”“嗯。”刘文心说。范进的手摸着刘文心的大腿。“我告诉你件事儿,不过得你先告诉我件事儿。”范进矮下身子,摸着刘文心的小腿。刘文心对范进的事儿本不关心,原不打算睬他。随后发现范进正望着自己,她料着了三四分。“好。”她回答。“想知道什么?”范进兀自犹豫了半天。“你—你都挣了多少钱?”“年薪二十万,当了五年的财务经理。”刘文心毫不隐瞒。范进僵了一分钟。刘文心翻着书。其实她没存那么多钱,住在城里,哪样不要开销,能存够一半也足矣。刘文心催范进:“该你了。”范进坐起身子。“你晓得基因检测是检测什么吗?”刘文心表示不知道,问是检测谁的基因好,以便放到金字塔里存起来,谁的基因不好,还是淘汰算了?范进说:“那也太下作了。不是。”刘文心放下书。“我们已开始做基因检测的测试工作啦,”范进接着说,“被测试者都是随机挑选的,今天早上测试了一个住在牛腰子巷的上门女婿,诨名小地主,穷得稀巴烂,测试结果一出来,他妈的,我才明白基因检测是干什么用的。”“干什么用的?”“那是用来检测哪些是地地道道的人,哪些是妖精变化的人。”“胡扯,世上哪来的妖精。”“骗你我就是王八蛋。”“哈。”“真的。这个小地主有猪的基因,他就是个猪妖呀。”“胡说八道。”“有趣的还有哩,他女儿的基因却是地地道道的人,你发现问题了没有?”讲到此处,范进很是得意。刘文心没听进去。“好家伙,天晓得咱们镇上哪些是人,哪些是妖,人活着就够憋屈了,还混进了这些个妖,活该被淘汰。”刘文心没听进去。“人和妖能生出什么来,你猜猜?”刘文心没听进去。范进讨了没趣,一骨碌钻进被窝。不久,手又搁在了刘文心大腿上,这回是朝上摸。刘文心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三刘文心想起收到公司辞退信的那天自己仅仅冷笑了一声,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哪里找不到中意的工作。给自己放了一周假期,却渐渐听得各处都有被辞退的人,便猜大概与基因检测有关。这项测试从不曾见一份正式的申明,辞退信上只是写着:因为政策的原因。一周后她重新去找工作,递交简历,不见一个回音。后来索性去人才市场和人家面谈,谈得都很惬意,仍没有一家公司录用她。刘文心恼火之余,约略猜到之所以四处碰壁与自己的能力大概都没关系,而是那次基因检测。来城市生活了七年,除了刚踏上社会时的懵懂张皇,她再次感受到了委屈。没有知己,没有男朋友,只好打电话向父母诉苦。刘父刘母得知基因检测的事后当机立断要刘文心回来,过了些日子,又主动打电话来,把相亲结婚的事郑重地向刘文心提出。刘文心从没见识过父母如此强硬的态度,问父母一切的起因是否都是基因检测,父母回答应该是。刘文心问基因检测究竟是什么。父母回答他们也不晓得,只是能感到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刘文心从没见过父母如此害怕。范进透露基因检测真相后的第五天傍晚,刘文心随婆婆从菜场买菜回来路过银行,发现银行里挤满了人。婆婆消息灵,告诉刘文心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城里来取现金的,据说城里的银行现金都被取尽了,他们才到乡下来。末了婆婆感慨,现年月谁还用现金呀,多麻烦。回到家,帮着婆婆拾掇了会儿,越想越不对,遂找了个借口带上银行卡溜了出来。婆婆还在身后嘀咕:“正要教你做几个菜呢,说走就走,现在的女孩子。”刘文心先找自动取款机,那儿没人,正诧异,才知里头已没现金了。好不容易取了号,得排到门外,门外站着个保安在维持秩序。排队的人多数很安静,偶尔有抱怨的,说了两句也不响了。刘文心想打听,看大家的脸色都很凝重,便不好意思。那维持秩序的保安走过来问她是否急需用现金,刘文心说不是。保安说若非急用,明天后天来也可,不必排队。保安还透露,等刘文心排到队,大概也没现金给她。刘文心问为什么。保安告诉她,这些排队的人取的都是大额存款,提前预约好的,所以才不肯离去。刘文心说:“我也取大额。”保安问预约了不曾?刘文心说:“没有。”保安笑道:“你可以把名字和电话留给我,我可以帮你。”刘文心很是感激,从保安递过来的便笺上写了姓名电话和取款金额,保安看了看说巧得很,他也姓刘。刘文心没听真,问保安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人来取现金。保安也不清楚,不过他肯定会帮刘文心预约好。刘文心再次道了谢,离开时听到又有新来的人在请保安帮忙预约,却被拒绝了。新来的人质问保安可以给刘文心预约怎么不能给他们预约,保安解释预约也有限额,不巧正好用完。刘文心回身看去,发现保安正冲自己微笑。晚上她向范进打探消息,范进突然什么也不说。刘文心假装生气,范进也无所谓。过了会儿,范进说假使刘文心答应他一件事,他会透露一些机密。刘文心回了句不稀罕。范进生气道:“你不想我好吗?”刘文心不语。范进说:“我好了你才会好,懂不懂?”刘文心不语。范进说:“此事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刘文心顿时火起,啪的一声合上书。范进说:“闹什么大小姐脾气?你晓不晓得此事关系到我们能否可以弄到船票?”刘文心闷了半天,徐徐问道:“什么事这么要紧?”范进告诉她,明天晚上他们基因检测工作小组有个会餐,去吃饭的有工作小组的主任、副主任,还有统辖整个工作的镇长,允许带家眷,也许会说起船票的事情。“也许?”“你晓得什么,这个‘也许’表示的就是一定,不好明说的,懂吧?去不去随你。”刘文心不喜欢此类聚餐,以前公司的会餐都是能推便推的。现在她答应了。范进不再生气,还主动问刘文心先前想知道什么,等过了明晚的聚餐,他自会告诉她,意思仿佛是吃过明晚那顿饭,刘文心多少也算自己人了。四穿过薄暮的浓雾,范进载着刘文心来到打尖镇最北端水库大堰底下,那里藏着个古朴的院落,正是饭庄。此地前后远离人烟,最适合做镇上官商应酬的生意。一桌十一人,有四对是夫妻,上首的是镇长。前半段辰光都在吹牛奉迎,刘文心发现官场上的范进溜须拍马的本事浑然天成,敬酒辞一套接着一套,那张笑脸绝不肯有半点停息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气,以为到此才发现丈夫的真面目。酒至半酣,男人们借着向女人敬酒开始说些风话,饶是刘文心置身不理,也挡不住他们的殷勤。镇长、主任、副主任一个个伺候,范进替她挡了一杯,大家就起哄,范进也便劝她多少喝点,还不停使眼色。刘文心咬了咬牙,喝下了镇长、主任的酒,副主任就不答应,非要刘文心也喝他敬的。刘文心没有推却的借口,再喝了一杯,脸愈发红了,觉得热,发现桌上的男人们都偷偷往自己身上瞟,又觉得恶心。镇长搭着范进的肩,说他是个有福气的小畜生,娶了这么一个美娇娘,还说谁娶了像刘文心如此美丽的妻子,就算知道她是妖,也死得甘心。这句赞美让酒桌的气氛突然凝固了十来秒。镇长自知失言,罚了半杯白酒。主任叹息,说他老婆如果长得漂亮,就不会给她率先做基因检测,可见美总是优势。镇长调笑说正是有了基因检测,才让主任摆脱了母老虎,这实在是科学的胜利,满桌人应该都敬主任一大杯。其他人遂起哄。刘文心觑另三个当妻子的,都来不及笑得真切。果然镇长问到了核心,他想知道在座诸人是否都已做了基因检测。刘文心的心一紧。没人答否。镇长很满意,又要举杯庆祝,说本镇下周一开始实施全面基因检测,到时是人是妖都会明明白白,倘若是人,就继续过该过的日子,本事大的,筹钱买船票,没本事的,拉倒;倘若是妖,全他妈赶到山里挖个洞给埋了。又说人活世上就够遭罪的了,居然还有妖来插一脚,抢饭碗,像《新白娘子传奇》那种有严重误导倾向的反动电视都该统统枪毙。这番话讲得正气凛然,恍惚一个战场上的指挥官正对士兵发战前致辞。下半段所有人都觉得乏了,也腻得慌,说话的嗓门小了,讲话的也是三三两两,局促在一隅。刘文心得知,原来的副镇长被检测出有黄鼠狼的基因,当天就被革职隔离。据副主任估计,打尖镇现有的三万多人中,是妖的至少得有三分之一。主任表示,上级给的任务是检测妖的比例需达到本镇人口的一半以上,这项指标看似严格,其实给的很宽泛了。主任说,所有的指标都是宽泛的,这是科学统计的结果。刘文心始终没参与讨论,她不懂与这些人交流的方式,怕自己讲话太直接煞了气氛。范进得闲记起她时,见了丈夫那副甜腻的嘴脸,她又不知该问什么。范进并不理会,给主任斟酒,给副主任斟酒,给镇长斟酒,给同事斟酒。他是新人,把在座的每一位都伺候得很周到。直到有位妻子,大约是忍不住,冒失地问起镇长关于那座倒立的金字塔和船票的事,此问再次将酒桌欢快的氛围敲断。男人们点烟,女人们整理衣角。好久镇长才说,那金字塔自然是避难的嘛,也不是避妖,妖何足惧哉?避的是雾嘛,全球科学家都研究不懂浓雾的起因,但浓雾带来的各类灾害已陆续开始,人类要生存下去,总得避避风头才是。这个刘文心知道。镇长顿了顿,抽口烟,清清嗓子。他说接下来讲的,还请诸位务必不可外传,因为涉及机密。政府里的工作人员不是全都会得到船票,此乃其一;船票很贵,此乃其二;只有参与一线工作的人员才有获得免费船票的机会,此乃其三。镇长认为他们搞基因检测,自然属于一线工作人员,自然船票会有的,不然上级也不会把如此机密的决策让他知晓。所以在座诸位尽管放心,不必慌乱,更不应该慌乱,踏实地完成上级交付的任务,绝对不能捅娄子,害了大家伙。众人啧啧称是,都放宽了心。刘文心想知道一线工作人员能得到几张票,没人问,也没人说。回家的路上是刘文心开的车,范进脑袋低垂,一会儿醒,一会儿打鼾。出了饭庄,开到一条僻静的路侧,四下里没人,刘文心熄了火。她摇醒范进,范进推开车门便吐了一地。刘文心问:“你们真会把那什么妖给活埋了?”范进吐完喘息连连,“那是唬人的,”他说,挥了挥手,“赶走,赶走而已。”刘文心问:“往哪儿赶?”范进上下抚摸胸口:“赶出打尖镇,就不是我们的事儿了,唉。”刘文心的食指敲着方向盘。“昨天我看到银行好多人排队在取现金,”这不是她最想问的。“妖嘛,妖的账户都要冻结掉,”范进的身子挂在座椅上,“妖怎么能用人的钱,娘希匹。”深深打了两个酒嗝。刘文心捂住鼻子,在鼻尖扇了扇。“你、你还想知道啥?”“你会给我做基因检测么?”刘文心说。范进睁开眼,努力往上抻。“怎么不做?每个人都得做,得记录档案,懂吧?没这个档案,那连船票的边边都摸不到。”刘文心问:“你能弄到几张船票?”范进摇头,说他不知道。刘文心问:“你见过船票啦?”范进说见过,见过电脑上的样张。“你想换个老婆,倒是不用给我啦,”刘文心说。范进扭来半个身子,伸手往刘文心脸上摸了摸。“我怎么舍得呢?”“假如我想多要两张呢?”“给,给嘛。”“我看你是醉透了,还当自己真是官儿呢,说给就给。”刘文心冷笑。“哪里不能想办法,哪里不能想办法呀,”范进的手往刘文心的胸口摸。刘文心深吸一口气。“基因检测也能想法子?”范进的嘴拱进了刘文心的乳沟。“哪里不能想办法,哪里不能呀,”他闷声闷气地回答。回到家中,刘文心将方才的话又朝范进问了遍,范进没有改口的意思。见他清醒了八九分,刘文心告诉他:“那个基因检测,我不做了,我爸妈也不做了,在公司那会就做过,没必要做第二次。我没问题,自然我爸妈也没问题,他们的船票也是要的。”范进闷了半晌。“我把钱都给你,随你看着办。”范进醒透了,不安地扭了扭屁股,半日才迸出一个“好”字。末了,他说:“但不能转账,得现金,懂吧?”刘文心点头。“先给一半,算是定金。”范进抱怨:“夫妻两个,都是自己的事,怎么像谈生意似的?”“哪里不是买卖?”刘文心笑道,“你那主任的买卖做得才叫好呢。”五银行保安打电话给刘文心,是那次会餐的一周后。在此期间,打尖镇挨家挨户开始实施基因检测,因为大多数人不晓得检测的原因,生活还得过下去,便都没当回事。从城里传来的风言风语很快就被辟谣,他们自然更愿意关心蔬菜的价格,浓雾的影响,挣到的钱,至于登上金字塔的船票,仿佛很久以前的房价,非一般人能够承担,也便随它去了。刘文心现在很是佩服父母,去银行前,专门回了趟娘家。她把自己的算盘再向父母打了一遍,二老沉默片刻,都说能如此自然最好,假如实在不行,刘文心一定得进入避难所。刘文心也不和他们争。她也坦言自己很厌恶那个范进,不过父母对这段婚姻的安排未始不明智。哪里都是买卖,她又说了一遍。父母倒表现得很歉意。母亲还主动告诉她,他们自然希望刘文心能找到自己真真切切喜欢的人,无奈时世不同。离开前,刘文心问父母:“你们是自己找的对象还是别人做的媒?”母亲微笑,承认是自己找的对象。“真好。”刘文心笑道。“按照现在的说法,你爸爸是妖,我倒是个人。”母亲又说。刘文心诧异道:“怎么会?那会儿可没有基因检测这种鬼玩意儿呀?”“我见过。”母亲告诉她,“见过一次。”刘文心欲言又止。她决定不想知道母亲只见过一次的是什么。有那么重要么?她问自己。到银行门口,她明白很重要。身份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不正是世人孜孜矻矻追求不已的东西么?没有身份,那算什么?身份就是命运。刘文心抬眼望去,发现银行空荡荡的,没有漫长的队列,那个保安正站在门口冲她微笑。保安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刘文心的姓名、电话号码和预约代取的金额。保安很是歉意,让她等了这么久。“前些日子现金周转不来,现在可好了,你晓得不,早先那些急急来取现金的,现在他们的账户突然都被冻结了。”保安很得意。他是个瘦高个,眉清目秀,只是显拙。刘文心道了声谢,进银行取了号,前边等待的有五个人。过了会儿,保安又转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文心低下头,手里捻着号条。等保安第三次转到自己身边,她忍不住问道:“我有什么不对么?”保安羞得脸面赤红。“没有,没有,”他说。刘文心生气给他看,保安双手合十请她原谅,刘文心却笑了。保安说:“你姓刘,我也姓刘,巧不巧?咱们镇上姓刘的可真不多。”“姓刘的都是打外边来的。”刘文心说,这是父母告诉她的。按照过去的说法,父母属于新打尖镇人,她是第二代,血统还不很正。“见了你的名字,我第一念想到的是《文心雕龙》。”保安告诉她。刘文心惊讶,银行保安居然能说得出《文心雕龙》。“我老婆是教书的,”保安说,“她的书架上除了《文心雕龙》,其他的都是参考书,想不记住都难。”刘文心笑了。“没读过?”她问。“翻过,看不懂么,都是古话,光认得字。”刘文心竟有些失望。“我叫刘世说。”保安突然自我介绍。刘文心不知如何应对,便点了点头,呼了声“你好。”“刘德华的刘,世界的世,说话的说,没你的名字有讲究。”保安笑着。这是个怪爱笑的男人。刘文心把这三个字轻念了遍。“有一部书,和《文心雕龙》差不多时候的,叫《世说新语》,那个‘世说’就是你的世说。”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与一个保安掉什么书袋呢。都是很久很久以来再没与谁谈论过这些闹的,她遇到的认识的人都不讲这些。保安连连点头。“有趣有趣,还都是四个字的书名。”刘文心决定闭嘴。幸好,保安也识趣地离开了。五十万的现金点了一个多小时。点与不点,其实没什么要紧。她只是想看看自己数年来的辛苦积蓄究竟是何等尊容。现金被藏进银行送的黑色塑料袋,沉得她手腕疼。也就这么回事儿,她对自己说。走到大门,保安追上来问她就这么提着钱出门吗,刘文心说自己的家不远,走几步就到了。保安看了眼塑料袋,让她等等。匆匆反身而还时,手里多了个印有银行行标的针织袋,刘文心道了谢。换个袋子拎,果然轻巧了些。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保安搓了搓手掌,刘文心知道他还有话说。没来由与这个保安起了这些交集,刘文心很是莫名其妙。“你喜欢吃鱼吗?”保安低着头问道。“鱼?”刘文心没想到要说的居然是鱼。“还行。”保安感激欲哭,再没别的话了。刘文心喜欢这个针织袋,范进却喜欢黑色的塑料袋。范进把钱整整齐齐码在床上瞅了好半天,到这时,刘文心突然心痛了。这是我的钱,她的眼圈儿红红的,又有点骄傲。“妈的,”范进说,舌尖舔着嘴唇,“你还真是说到做到。”“你也得说到做到。”“做不到呢?”“杀了你。”“嘿,”范进说,“嘿,嘿,嘿,妙得很,妙得很。”当晚范进把钱藏进了衣橱。次日一早刘文心想着再看一眼,发现衣橱里连纸币的味道都没了。六刘文心赋闲居家,原本荒得很,现在居然盼望着范进能早些下班归来。回到家中的范进喜欢同父母讲单位里无关紧要的见闻,刘文心想听的一些儿都没听到,她竟相信范进迟早会告诉自己,所以也不催促。两周后,全镇的基因检测基本结束,范进又开始忙后期的归档,晚饭也不来吃了,刘文心每每等到睡熟。这事不知怎么让婆婆知道了,白天打理家务时,婆婆旁敲侧击地向她表示,自己的男人在外头苦干,回了家媳妇却睡得死猪也似,连句知冷知热的言语都没有,会影响夫妻感情。刘文心嘀咕,公公每夜麻将打完回来你们还得聊上两句不成?婆婆眼尖,知道刘文心不痛快了,便问她是不是常常犯困乏力。刘文心回答也没怎么觉得。婆婆说:“嗐,你这孩子,当真什么都不懂,我是想问你是不是有了?”刘文心一惊,绝不能有,她暗自叫道。婆婆笑开了,劝她去验验。刘文心木了好半天,回想着前前后后与范进亲热的光景,他们是说好的暂时不要孩子,每次亲热大抵都做了措施,怎么会有?而且此刻断不能有,医院检查,必是要查基因数据库的,范进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但是这个念头让婆婆入了魔,非得医院不可。刘文心说自己会去药店买验孕棒的,婆婆大喝,那种东西能准?医院查了才放心。刘文心又说万一查了没有呢,岂不让人害臊。婆婆笑她脸皮薄,她抵死也不愿意,婆婆气恼,她就躲进屋里把门反锁。等了半个小时,婆婆来敲门,她不应。婆婆请她出去吃点心,她还是不应。婆婆唠叨了几句,只好随她去了。下午三点半,刘文心穿戴齐整出了门。婆婆问她去哪儿,她依旧不应。那个同姓的保安在十分钟前给她打电话,问的还是那个傻乎乎的问题:喜不喜欢吃鱼。这次刘文心干脆利落地回答:“喜欢,哪儿吃去?”保安似乎被吓到了,楞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家正好有条大鱼。刘文心说:“你老婆呢?”保安回答:“我现在没老婆了。”“好家伙。”刘文心挂断电话后摸了摸自己胸口,心跳得有些快。她不确定这个决定是否明智,按照范进那小气鬼的德性,倘若知道了此事必然会弄出些麻烦来,可是她再也受不了了,不是受不了婆婆,也不是受不了范进,而是受不了所有事情,从被公司辞退到现在的所有事情。那个保安不是很可爱吗,她自我劝慰。保安的家在镇东边新造的小区,一百五十多平的高层公寓,一色儿全新的装潢,比范家的二手房自然气派。刘文心不喜欢这种千篇一律的装潢风格,却接受了保安的殷勤。此事讲究起来毕竟不妥,刘文心就是想这么干一回,上床是不会的,倘若拥抱或者亲吻,倒也没什么要紧。一念及此,她便浑身打个激灵。保安很规矩地把她请到客厅,沏茶,摆上小果子。两人相对而坐,保安低着眼眉,刘文心盯着小果子,是一盘小金桔,一盘草莓。她这才想到时令已是冬月,很久以前,正是南方冷进人骨髓里的冬季,现在由于一场旷日持久的浓雾,四季丢了,除了潮湿,就是闷热。刘文心说:“好漂亮的房子。”保安说:“今年上半年才买的。”刘文心说:“这里的房价不便宜吧?”保安默认。“现在我想把它给卖了,”他补充。“好好儿的卖了做啥?”“准备筹钱买张船票。”这是个有想法的保安,刘文心告诉自己。卖掉这样十套房子未必都能买到船票,刘文心差点没告诉他。“你老婆呢?”“现在没老婆了。”“我有个老公。”“哦。”“倒希望没有似的。”保安抬起头。“他也是?”“他在镇政府里工作。”保安重新低下头。刘文心笑了一声。保安不敢妄动,取了颗草莓吃了。刘文心拍着大腿一串笑。保安不安地问她笑什么。刘文心说:“我们要干奸夫淫妇的勾当,却没一点奸夫淫妇的手段,不是很好笑吗?”说罢继续笑。保安扭着脸也笑,他在家里笑得比在银行门前难看多了。刘文心不禁失望,便不笑了。保安嗫嚅着说“还不至于吧”,刘文心问他:“难道你不是看上了我才约我的?”保安说:“那、那——”“有的人好好的就成了妖精,有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能登上那个破金字塔,有的人却还扭扭捏捏,生怕犯错误,咱们面对的都这副光景了,到底还在忌讳些什么?”刘文心是在问自己。保安不甚懂。“我就想请你来吃鱼。”刘文心起身,在客厅踱步,地板被她的高跟鞋踩得橐橐价响。“我不喜欢吃鱼。”她告诉刘世说。刘世说满脸疑惑。“在电话里你不是讲?”“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唉,你可真笨。”“这条鱼不一样的,”刘世说的声音变得很轻,“我想来想去也找不到别的人可以邀请,想来想去最希望邀请的人就是你,你还笑话我。”刘文心倦了。她想结束冒险。“刘世说,你是个好人,好人总是笨。”她说,“我得走啦,家里还有个老公在等我哪,那可是个醋坛子,打翻了会腐蚀到地心。”刘世说站得笔挺,拧眉,眼珠子来回打转。“我不知道你在说啥,”他很苦恼。“再见啦,刘世说。”“你不想吃鱼,难道不看一眼吗?你看上一眼,我也会好过些。”刘世说哀求着。刘文心答应了。鱼在卫生间里的浴缸,刘世说推开卫生间的门,一股刺鼻的腥味。卫生间被泡沫填满了,腥味就是泡沫发出的。刘文心正想说这鱼还真会吐泡泡,刘世说已经急了,念叨着“怎么会这样”,取来扫帚,赶着泡沫。刘文心在旁安慰:“鱼总是喜欢吐泡泡的嘛。”刘世说根本没理会。泡沫终于化成了一滩腥水,刘文心探身往里瞧,白瓷浴缸沾满了血迹,正中还有一枚钻石戒子勉强反射着灯光。没有鱼。刘世说将扫帚一丢,跪到浴缸前,仔仔细细摸索一番。刘文心听他自语着:“原来我老婆不是鱼妖。”七刘文心犯了突然作呕的毛病,婆婆愈加坚定这是有孕了。按照本镇的习俗,怀孕三月内不可张扬,婆婆只好把得意和欢喜发泄在家中,她郑重地告诉范进,现在不能再碰刘文心,警告丈夫绝不可以在室内抽烟,同时每天都买两尾野生鲫鱼,熬成浓汤逼着刘文心喝下去。刘文心听到“鱼”这个字眼呕吐得更厉害,闻着鱼汤的味道时险些晕过去。她向婆婆保证自己不是怀孕,还特意买了验孕棒,把检测的结果拿给婆婆看。婆婆哪里肯信,唠叨怀孕是好事,天底下哪有当人妻子又不想养孩子的。刘文心犟不过,捏着鼻子喝鱼汤,医院做孕检。婆婆让范进好好劝劝,还擅自给刘文心预约了医生,就在下周五的下午。经此一闹,刘文心作呕的毛病立刻轻了许多,医院。医院,她不打算再等。范进选择相信刘文心,他也不希望现在就要孩子。刘文心求他去向婆婆解释,范进摇头,说他母亲认准的事儿,除非三个月后不显肚子,九个月后没下崽子,不然不会更改。刘文心两手一摊,现在怎么办?范进嘿笑道:“顺着她的意思办。”刘医院检查。范进道:“那不是更好?一查,没怀孕,让她死了心。”刘文心嗫嚅道:“本就没怀孕,还检查什么?不是去丢人么。”范进说刘文心这动不动就医院看看,刘文心便回答现在基本不会了,又说多半是浓雾闹的。这样的谎言她自己都觉得轻浅,瞧范进的反应,似乎也是满脸不信,亏得没讲什么旁的话。刘文心第一次关心起丈夫的身体,说范进都有足足两个月没一天休假,事情到几时才算完。范进说基因检测和档案归整上报的工作基本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日常事务,应该会清闲,说不定能请个长假。他问刘文心,假使有长假是不是去旅游,刘文心不答。范进自顾说起想去的地方,派了十数个地名,刘文心没回应。范进专心看电视。电视里的新闻正在播报基因检测的事,称这是一件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每个公民都有义务配合。刘文心问:“他们什么时候说真话?”范进不明白。刘文心说:“你们什么时候把基因检测的真实目的公开?”范进沉吟道:“我哪里晓得?也许很快,也许永远都不公开。不公开也好,这种事情只好暗地里做,不然得闹乱子。”刘文心表示镇上诸多流言里已蕴含了真相,人们已经开始不安,人心浮动,就是好事?范进不答,这种问题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我只做好自己的工作。”他说。刘文心咬了咬嘴唇。“前些天我听到一件事儿,说是有个银行保安的妻子失踪了,报了警,警察立完案再无下文。那个银行保安逢人就说自己的老婆是妖精变的,听的人多半还信,你看,有妖精这事儿大家差不多都明白了,你们还能瞒多久?”“这个保安的老婆真是妖?”范进反问。刘文心就说流言是这么讲,她哪里去求证。“这个保安的老婆还真是妖,”范进笑道,“还是鱼妖,嘿,美人鱼妖,人家可美得很,冰雪美人一个,警察当然也就敷衍过去啦。”刘文心终于明白,今天范进讲的话都有别样意味。她看了眼丈夫,发现他胖了,两颊的肉弹了出来,一头卷发更加油腻,胡子至少有两周没刮。“我想说的是,这种事儿今后还会发生。”刘文心道。“该来的总归会来,”范进淡淡说道。“我想说的是,像这种事儿多了,就不安稳,万一闹得大了,就不安全,那个金字塔新闻里说又往上升了二十九米,是不是该到那时候啦?”范进忽然叹息。“我晓得你想说啥,不过那事儿不太好办。”他擤了擤鼻子。“给了你五十万,现在竟说不好办?”刘文心直起身子,范进的阴阳怪气,自己的卑微顺从,早已让她心中的无名火熊熊燃烧。范进摇摇头。“不好办。现在这事儿,不是五十万一百万能办得下来,根本不是钱的问题。单位会分配船票,没错儿,但也只有四张,我们却需要六张,你可知道现在六张船票是什么价格?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都不是我们能想的,懂吧。”“钱我还有。”“都说了不是钱的问题。”“你就不能再争取一下?”“我是谁?有那么大能耐?”“我们可以请镇长帮忙呀,我们请他吃个饭,再给他一大笔钱,镇长总是有办法的吧?”“你这法子我也试过,镇长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那就是还有希望。”“票呢,我们是一定要的。”“那是自然,”范进沉思着。刘文心焦急地撞了下他的肩。范进惊醒。“镇长就是说,这事儿实在不好办。”说罢,又是叹气,又是皱眉,一副分外焦躁之状。刘文心再也忍受不了,她板正范进,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男人。范进不敢与妻子对视,眼神到处躲藏。刘文心道:“你看着我。”范进说又不是没见过,刘文心道:“你就实话告诉我,有什么法子才能从镇长那里拿到我爸妈的船票,其他的也不必再装了。”范进吞吞吐吐。“再难的事我都愿意去做。”刘文心道。范进发出嘶嘶嘶的声响。刘文心扣住范进肩膀的十指狠狠往下压了压。范进喊疼,讨饶,说他不好意思开口,怕刘文心不高兴。“你直说就是。”刘文心告诉他。范进眨巴着眼睛,终于和刘文心的眼神对上了,他伸出右手搭在刘文心的左臂,感受着这条原本温润柔软的胳膊紧绷的肌肉,然后眉尖倒立,带着哭腔幽幽说道:“镇长说、说你长得很好看。”刘文心一阵眩晕,闭紧双眼,缓缓松了手。八范进在宾馆斜对角的夜宵店等刘文心,后半夜的一点,厨房里勺子刮着铁锅的声音格外刺耳。他点了一份酱爆螺丝,一份酸菜炒牛肚,一份咸菜卤煨猪脑,三瓶啤酒。吃完喝完,抽掉了半包烟。见到刘文心走出宾馆大门,往四下张望一回,低头便朝前方走去,却不是回家。范进心里打个咯噔,隐隐觉得像刘文心这样的女人本不该属于打尖镇,在这里她发出的光只会愈来愈弱,直至熄灭。他认为自己就是那个亲手熄灭那最后火焰的人。刘文心离开未久,范进便跟了上去,两人相间二十米,路灯下拖出两条长长的影子,被雾水抹得歪歪扭扭。高跟鞋的声音很响,范进的步子很沉。他竟有点不好意思追上妻子,最后还是刘文心停下来等。范进蠕蠕而前,来到妻子身侧,彼此的肩膀相差二十五厘米。范进偷偷张了张刘文心,也没发现异样,暗暗松了口气。刘文心继续朝前走,范进努力跟上步子。他们穿过主街,走进小巷,又从小巷出来,到达主街的另一头。这一片是外地人的聚居区,都是老房子,最亮的是路灯,路灯悬在半空如同鬼火。再往下去,就会离开集镇,是一条沿山的大道,依山而进,步行五个小时可抵达刘文心早先工作的城市。范进记挂着明天还得上班,便故意咳了一下。刘文心没理会。范进只好挡在刘文心身前。刘文心冷漠地看着范进,范进想躲,没躲成。刘文心的眼神结了冰。“回家吧。”范进低声说。刘文心不语。范进尝试去拉妻子的手,刘文心任他拉着。这只手很凉,天气却闷热潮湿。范进把刘文心的手掌放进自己的两手间轻轻搓动,又说了遍:“回家吧,老婆。”刘文心缓缓抽回手,收回目光,绕过范进,继续朝前走。范进去抓她的肩,第一次感受到了妻子的抵抗。那固执的挣扎如此强烈,范进吓得即刻松手,但他不能放弃。“不就是,”话才出口,刘文心便停了下来,高挑的身材站得笔挺,一头长发微微拂动,还带着宾馆廉价洗发水的香味。沉默了大约一分半钟,刘文心迈开步子。范进开始担忧,怕她想不开寻死,大声问她这是要去哪里。刘文心再次驻足。“就是想走走。”她回答得甚是轻柔,骗得范进打消了部分忧虑。范进说:“不早了。”刘文心没理会,继续前进,范进只好跟着。刘文心的步子愈来愈快,范进气喘吁吁。他们没有径直朝城市的方向去,在一个十字路口,又拐回了镇子的方向。突然从远处的山头传来一声长啸,两人都停足凝神。第一声长啸辨不清是人是兽。第二声长啸传来,近似人声。第三声长啸,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这是狼嚎。这是一百五十年来出现在打尖镇的第一声狼嚎。范进嘀咕道:“狼妖呀。”刘文心想起母亲告诉自己曾亲眼见过父亲的真身,她疑惑变作野兽的父亲是真的呢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父亲是真的,人类的基因里还有病毒,但人类并不就变为病毒。她想着自己究竟会化成何物,倘若也是头狼,不妨一口咬断范进的脖子,万一竟是一只兔子,那可讨厌得紧。她不禁笑出了声。随着这声笑,范进的胆子更大了,他重新拉起妻子的手,柔声劝着妻子同自己回家。刘文心任他拉着,回头朝远处的山头一望,什么也瞧不见,朝近处灯火迷离的镇子一望,像一滩死水。能去哪里?她叹了口气。“肚子饿了。”她说。范进旋即表示去吃宵夜。“想吃蛋糕。”范进翻遍了手机也找不到还营业的蛋糕店。“甜的也可以。”范进大声说好。打尖镇各种店铺,唯有做吃食的生意最好,找家夜宵店很容易,找家做甜食的夜宵店却未必有。范进灵机一动,问刘文心吃碗酒糟年糕汤好不好,刘文心冷笑道:“你就给我吃年糕汤?”范进说:“店里甜的东西也就这个拿得出来。”刘文心说:“打两个蛋进去。”范进说:“好,打两个蛋。”刘文心说:“要流蛋黄。”范进说:“遵命,要流蛋黄。”范进看着刘文心吃酒糟年糕汤。刘文心吃得干干净净,汤碗仿佛洗过一般。回家的路上,刘文心说:“你是第一次对我这么体贴。”范进不禁羞愧。“承情啦。”“别这么说嘛,”范进更不好意思。“你们镇长向我说的情话比你加起来的还多十倍。”范进不敢回答。“我不怨你。”范进不敢吱声,生怕捅破了什么。快到家门口时,刘文心告诉范进:“有件事儿我想你也得知道。”范进问是什么。“你们镇长告诉我,并没有船票那种东西。”范进差点跳将起来。“什么?什么?什么?”他说。“没有船票。”刘文心说。“我操他娘的——”“急什么,”刘文心说,“话还没讲完呢。没有船票,船票就是个烟雾弹,明白吗?”范进点头,不停咽着唾沫。“倒是有一份名单,填完个人信息,上报之后,大概就可以进到那个塔里去。”范进问是怎么样的名单。刘文心嘿笑一声。“就是一份名单,一张表格,直接拿手机填就成,至于网址,你们镇长说了是机密,叫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范进问:“我也不行?”刘文心点头。“你也不行。”“那、那、”“他若不把表格填好我是不会答应他的,”“你、你都、都填了吗?”刘文心笑了笑。“回去吧,太晚了,我困得很。”“都填了吗?”范进再问了一遍。刘文心没理他。九刘文心后悔当时没理范进,她骂自己糊涂,被报复之心所蒙蔽,忘了自己还有把柄在人家手上。现在再向范进说明情况,他哪里还肯信?整整三天,范进都不与她说一句话,这一切都被公婆瞧在眼里。周末的一天,范进难得可以休假,却不知去了何处。婆婆趁机来探口风,刘文心只是说两个人吵了几句,没什么大事。婆婆劝她,年轻夫妻吵架是难免的,磨合磨合就过去了,吵吵闹闹都是感情。刘文心不响。婆婆就说,范进这孩子一根筋,做事独头独脑,譬如他一心想当官,同学毕了业都找各种工作去了,他偏一门心思考试,虽然考了差不多十年才中,毕竟是成才了,等小夫妻俩彼此习惯了,也会一门心思对刘文心好。刘文心还是不响。婆婆劝道:“你不要往心里去,男人嘛,该向他们服软的时候,也得服服软,又不是仇家,非得弄个你死我活。呸呸呸,瞧我这嘴。”刘文心想告诉婆婆,她从来没向任何人服过软。但她马上就意识到这并不是真的,她感到一种被硬生生撕裂般的疼痛。她对婆婆说:“我没怀孕。”婆婆楞了楞。“真的,没有。”婆婆半张脸扭在一起。她仔细端详着刘文心,刘文心直直地对视着婆婆的眼睛重复道:“没怀孕。”婆婆失落得像个孩子,却说:“不急,总会怀上的。”刘文心说:“不会。永远也不会。”“你这孩子,瞎说啥哪?”刘文心捂着脸哭了起来。十刘文心回到娘家,正式与范进分居。她的父母起初并不同意,刘文心把船票的真相说明后,父母还是认为不妥。二老的意思是,这么做多少有点过河拆桥的嫌疑。刘文心说她不欠范进,现在倒是范进欠她。刘父说,既然如此,何必分居?没的让旁人起疑。刘文心回答,她不愿再和范进同睡一张床,更不愿与范家还有任何往来,这段婚姻的目的已经达到,除了不能离婚。期间范母亲自来寻,劝刘文心回去,表示已好好教训过范进,只要刘文心答应回家,就让范进给刘文心低头认错。刘文心思虑再三,否决了范母的提议。范母讪讪而返。经过几夜思量,刘文心发现掌握在范进手中的把柄未必会构成威胁,因为此事关联着镇长,视仕途为性命的范进还没到与镇长叫板的地步。于是她安心等待那天到来,那天何时会到,没人知道。在此期间,镇上出了两桩异闻。其一是有户三口之家,妻子与女儿把丈夫卖给了屠宰场,她们不知从何处得知,原来自己的丈夫乃是猪妖所化,正巧屠宰场的老板正在高价收购妖肉,这个丈夫被卖了十万有奇的巨款。其二乃是与刘文心同姓的那位银行保安神经错乱,在银行门口当值时逢人便说自己的妻子是泡沫变成的妖精,他用手机拍下了那个鲜血淋漓的浴缸,还在网上实名写了前后过程,结果这起由他自己报案,原本警察不打算理会的案件,囿于舆论的压力终于得破。一时间人们陷入了争论,杀掉一个妖怪算不算谋杀。这个讨论很久之后都没有结果,保安的疯症日渐严重,最后只好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刘文心记得那个三口之家的丈夫绰号小地主,范进曾经说起。小地主被送进屠宰场后没了下文,过了大概一个月,市场上突然出现了售卖妖肉的摊子,一开始没人买,后来有了第一个,便有了第二个。很快,吃妖肉变成了一件极具争议的事情,吃的人愈多,反对的人也愈多。他们面对的是同一个问题,有没有宰杀食用化成人形的妖的权利。总之,芸芸众生间存在妖精这件事,不待官方正式宣布,渐渐已坐实了。一时间各地都闹哄哄不得安生,打尖镇也是如此。邻里之间,亲友之间,互相怀疑,彼此探寻,信任这种美德愈来愈稀薄,怨念忌恨,把各自在人世获得的不幸牢骚发泄到异类身上,显得是那么光明正大,铿锵有理。此类局势的变动刘文心已经料着,范家没有三番五次来骚扰才出乎她意料。像范进那种性子,居然不咄咄相逼,她觉得真是不可思议,要么是自己看错了他,要么是范进果然有了长进。正月十六这天晚上,刘文心突然收到了一张图片。发信人是范进,图片上是一枚金灿灿的金币两面,一面刻着一座倒立的金字塔,另一面什么也没有。刘文心不解,正在寻思,范进又发来一条讯息,只有两个字:贱人。刘文心一笑。不一会儿,再发来一条:这才是真正的船票。刘文心跳将起来。她立刻给范进回信息,范进不理。她给范进打电话,范进把她的号码拉黑了。刘文心想到范进拉黑了那个叫“刘雯馨”之人的电话,不禁笑了,随后,她知道必须得见范进。透过层层雾气,月光还是渗漏下了一滴半点。此刻不过七八点钟光景,街肆却与从前完全不同,鲜能见到游荡之人,家家户户都养成了入夜关门睡觉的习惯。镇子仿佛空了。来到夫家门前,刘文心深吸几口气,取出钥匙,旋转门锁。范父范母在客厅以摸麻将牌打发时间,现如今再也难觅打牌搭子了。二老抬头看了眼来者,定了片刻,重新把注意力放回麻将牌上。刘文心踌躇着叫是不叫。还是叫了,问范进在不在。范母用手一指他们的卧室,淡淡地说在房间里。刘文心径直走到房门前,踌躇着是先敲门还是直接闯进去。她没敲门。范进躺在床上玩着手机,浑身上下就穿了条内裤,冷空调呼呼作响,刘文心打了个寒噤。范进见到刘文心哼了一声。刘文心在床沿坐下。如此对峙了足有四十分钟,谁都没开口。刘文心四处搜寻着,恨不得拉开床头柜的四个抽屉,衣橱的六个抽屉,掀开床单,希望能找到那枚金币。可目力所及之处,什么都没有。范进终于放下手机,坐起身,冷冷地瞧着刘文心。刘文心说:“赔了夫人又折兵,你满意了?”范进说:“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刘文心闭上双目,缓缓摇了摇头。“我没骗你。”她说。“你指望我会相信?拉倒吧,贱人。”刘文心不愿与他争执。“我只想知道,金币的事儿是不是真的。”“假不了。”范进盘起双腿,肚子上的赘肉叠在一处,“这次真的假不了,贱人,我就是要恶心你一下,哈哈。”刘文心强压着怒火。“一个倒立的金字塔,不错不错,看上去确实像那么回事儿。”她讲得很轻。范进突然伸出了三根手指,在刘文心眼前晃了两晃。“三枚金币,三张船票,没有你的,也没有你爹娘的,贱人。”委屈和愤怒,到底是哪一个呢?刘文心想。“你以为把我们家漏登我就没了办法?你可真小瞧我啦,贱人。”范进还在说着。贱人。贱人。贱人。像钉子似的,范进的每一声“贱人”都要在刘文心的头顶砰砰砰的敲击。刘文心豁的起身,往范进逼了一步。范进收回手指,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盯着刘文心,嘴里还在说:“一面是金字塔,另一面将来就会刻上持有者的姓名和编号,没有你的,没有你爹娘的,嘿。”刘文心退到衣橱,单手紧紧抓着橱门把手。她希望范进不过是在气自己罢了,毕竟自己也这么气过他。她很难看地笑了笑,额头冒出了冷汗。“我没有,我没有……”没有什么,她竟说不上来。“你没有骗我?”范进说,“放屁!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你这个贱人。你忘了老子是干什么的了?你以为你的基因检测记录老子就查不到了吗?哈,只要有路子,老子永远都比你们这种货色走在前面,你这个妖精!”刘文心眼前一黑。“妖精!”范进的詈骂声一阵阵撞将过来。“滚!贱货!滚!”“我不是,我不是,”刘文心不记得自己是否说出声来,只有冷空调的呼呼吼叫,范进的一口一个“妖精”“贱人”一下又一下,像钉子般砰砰撞击敲打。她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范进在狂笑,在告诉她只有三枚金币,没有她的,也没有她父母的,范进在叫:“你敢在背后捅老子,老子就要了你的命。”狂笑在颤抖,刘文心倒下去的那一刻,狂笑才突然停止。十一正月十六这天晚上,习惯望月的人都说当夜月色比过去的都要清晰皎洁,也有几个邻居证实了范母所说,在晚上将近十点左右,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吼声。他们向警方保证,那绝不是人能发出的吼声,他们从来都没听到过。范母则坚持,是一头像狼狗一样大的大猫把她儿子剖肠挖腹,这只大猫通体雪白,一对眼睛碧绿如鬼火,叫起来如虎啸。世间也不是没有白化老虎,但老虎的体格当比狼狗要大,自有专家研究,认为范母见到的应该是白化的猞猁。不过猞猁这种动物不该出现在亚热带。更有一些博古通今且深染考据癖的智者能人表示,范母见到的仿佛是传说中一种叫狴犴的神兽,这种神兽的雕塑以前常常被放在牢狱中,是公平正义的象征。范母大呼放屁,说儿子范进为人厚道,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无论在亲友间还是同事里都是有口皆碑的好孩子,怎会被公平正义夺了性命?范母说当日晚间逃回娘家的媳妇突然出现,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房间里先是传来那声从未听闻的吼叫,继而便是自己儿子的惨呼,等到她夫妻二人镇定心神,鼓足勇气破门而入时,便发现儿子已经惨死床上,只见一只大小如狼狗,通体雪白,双眼碧绿如鬼火的大猫朝他们瞪了眼,大猫的利齿利爪兀自滴着鲜血。范母也顾不得恐惧,撕心裂肺地往前冲,她丈夫拦也拦不住。幸好那只大猫没有朝她扑来,而是纵身一跳,撞断了防盗窗,撞破了玻璃,几个腾挪,早已消失在了街头。范母说,这只大猫就是自己的媳妇所化,她的媳妇乃是一个妖怪。这是打尖镇第一起妖怪害人的事件,倒也打消了关于妖怪的伦理学难题。参考:第3届十三恶人文学奖获奖名单及评委简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