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胜高诗的比兴

哈哈

诗的比兴

所谓“比”,按照挚虞的说法是,“比者,喻类之言也。”[1]是一类一类地进行比喻;按照朱熹的说法是,“以彼物比此物也”,[2]用那个东西来比这个东西。兴,是感兴,就是触景而发、有感而发、生情而言,是激发诗歌表达的冲动。

一、比兴

诗歌中的“比”有如下几种:

第一,比物象物,用一种事物来比喻另一种事物。如《诗经·卫风·硕人》里描写美人庄姜: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柔荑”是初生的茅草,娇嫩洁白,用于比喻女子之手的洁白整齐。“肤如凝脂”,是说皮肤像凝结的脂肪一样白皙。蝤蛴,是天牛刚刚从卵里孵出的小虫,细嫩白净,形容脖颈之嫩。瓠犀,是葫芦的籽,用来形容佳人牙齿的洁白整齐。“螓首蛾眉”,头发梳的很整齐,眉毛象飞蛾的触角一样卷曲修长。这些都是将具体的事物拿来,用于比喻庄姜的外在容貌之美。接着,又描写女子的内在心灵之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笑起来那么地甜,目光流转,把女子的灵动之美,完全表现了出来。

这些比喻在诗词中经常使用。杜甫的《曲江对酒》中有一句:“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以海喻愁,形成了一个愁满江山的意境。秦观的《千秋岁·水边沙外》进一步演化为:“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境界扩大了许多,愁也更加具象化。蒋捷的《梅花引·荆溪阻雪》,则把愁比喻成梅花:“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梅花的迎风开放,夜雪的漫空飞舞,一如此刻自己的愁思一般,充盈于整个天地之间。

第二,比物象人,就是把物比成人,用人比成物。孔子曾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3]天气寒冷,才知道松柏的与众不同,松柏也因此成为了人格的写照。屈原在《离骚》中写:“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高高飞翔的鸟与众不同,从来不成群结队。屈原用鸟来比喻自己的品行高洁,表现出遗世独立的情怀。曹操在《龟虽寿》中所说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也是先把自己比喻成老马,再点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迈心曲。

典型的以物象人,是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在这首词中,苏轼把自己比喻成孤鸿。古人常用孤雁来比喻孤独。陈胜少时曾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4]把自己比喻成鹏程万里的鸿雁,而把目光短浅的人比喻成燕雀。阮籍在诗里说:“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5]一个非常孤单的人,没有知己,没有朋友,就如同失群的大雁,深夜在林野之中不肯栖息。飞鸟不愿归巢,既显示出自己的孤独,也宣示着自己的坚持。

苏轼是用孤鸿形容自己的孤独与坚持。“缺月挂疏桐”,缺月就是一轮半月,疏桐是稀稀落落的梧桐,一弯缺月正挂在疏落的梧桐梢头。“漏断人初静”,时间已经非常晚了。在这种幽深凄冷的情形下,苏轼抒发起自己的情感:“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谁能看到一个孤独的人独自来往,就像形影相吊的孤雁,在渺渺长空里飞翔。

这首词描写得非常凄冷,语气正好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形成鲜明对比,“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月亮是非常明亮的,明月当空照,追求的是开阔的感觉。“孤鸿影”,再加上前面的“幽人”,明显是在写自己的孤独。“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大雁本来是落下来的,突然被惊起,然后往天上飞。飞起来以后,“有恨无人省”,却没有人理解它。每一句都是在写大雁,每一句都是在写自己。“拣尽寒枝不肯栖”,看看这个树枝不愿意落,看看那个树枝不愿意落,最后落到哪儿了呢?“寂寞沙洲冷”,落到了一片寂寞凄冷的沙洲荒地上。

这首词的每一句都透着伤感,是苏轼的人生写照。苏轼坚持己见,不愿随波逐流。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他反对王安石,王安石变法失败后,司马光上台。司马光认为,苏轼反对王安石变法,那就应该和自己同属一个派别的。结果苏轼却说,王安石变法也不全错。王安石被贬走了,苏轼依然没能回朝。他的“拣尽寒枝不肯栖”,是慨叹自己的独立思想和人格难得被世俗接纳。最后,苏轼先到黄州呆了一段时间,又到惠州呆了一段时间,还到儋州呆了一段时间,惠州、黄州、儋州就成了他的人生驿站。这里写的“拣尽寒枝不肯栖”,是说坚持自己理想的人,不会轻易随波逐流;“寂寞沙洲冷”,是说宁可落在沙洲上,也要保全人格。“鸿雁”常被比作有理想、有志向的人,但它们的结局,经常让人感到伤感。

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是诗人描写自己的人生遭遇和高尚品格之作: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词表达了陆游对理想人格的赞美,他把梅花比喻成自己。“驿外断桥边”,在断桥边一枝梅花孤零零地开,“寂寞开无主”,这个梅花没有主人,暗喻无人关照,无人赏识。“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黄昏的时候,连路人都不来欣赏,已经非常伤感,更何况还要遭受自然界的风吹雨打。“无意苦争春”,梅花静悄悄地开,无意同百花争艳,但百花还来妒忌它的节操与贞洁。“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百花开放的时候,梅花却凋零了,和在春泥里面,变成了尘土,但是它的芳香,却依然如故。这里蕴含着坚持的节操,暗示诗人所执着的理想,即便化为尘土也依然如故。这与于谦《石灰吟》中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士人的一种坚持,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不能低头,要堂堂正正地做人。

第三,比物象事。是用事物来暗示、象征一件事情,也是寄托的写法。如《周南·关雎》本来写的是男子对女子的思慕之情,最后的结果是结婚了。《毛传》却说:“《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说里面寄托了很深的情感,体现了“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要求,男女相识、成亲,要完全按照礼仪来。即使心里有想法,辗转反侧,也不得违背钟鼓礼乐的规定。《关雎》被列为国风之首,就是因为这首诗,能让天下所有的夫妇们都品行端正,按照礼义行事。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自序》中说:

人心不能无所感,有感不能无所寄托,寄托不厚,感人不深。

诗歌之所以能感人,就在于诗歌的形象鲜明、情感深沉,在于诗歌所孕育的普遍的人生感慨。能用别人所不能说的话,把事情概括清楚;能用简练、优美的语言,把事情叙述明了;能用很朴素的话,把深刻的道理挖掘出来。这就是艺术表达。

如王安石的《咏梅》: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墙角孤开的梅花,远看像雪一样,为什么又不是雪呢?因为它散发暗香,香气扑鼻。这有一种人生的体验在里面,梅花象征着诗人高洁的品质。在这首诗中,诗人借物以寓情,表达的正是自己的心性。

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说:

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

有时候,身世之感也成为诗歌的表达主题,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首诗被称为杜甫生平的第一首“快诗”,为什么呢?因为杜甫的诗歌,多数是在沉郁顿挫中,流动着深刻的人生感慨。但这首诗却语言明快。写杜甫听到河南河北被官军收复的消息,心里非常高兴,马上就对妻子说,“青春作伴好还乡”,咱们一块回家吧!立刻就设计了一条回家的路线,“即从巴峡穿巫峡”,坐着船顺着三峡一线,然后到襄阳,往北一走就到家乡了。这种心情并不仅在于他对归乡之事的急切期待,更重要的是,这种归乡情感中所寄托的对叛军平息、国家中兴的殷殷厚望。正因为情深若斯,这首诗才能够感动千千万万的读者。遗憾的是,杜甫终其一生都没有再回到家乡,他在回家路上,途经岳阳时就去世了。

虞世南曾写过《咏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虞世南历仕于南朝和北朝,一直都是清要之职,衣食无忧。他所写的《咏蝉》,便有自己得意的样子:蝉叫的这么响,绝对不是风吹的响,而是蝉本身叫的就那么响。“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一句,一看就像飞黄腾达的感觉。

骆宾王,少年便是才子,后因为叛臣徐敬业作《讨武曌檄》,被关在了狱中,在监狱里,他听到了蝉叫的声音,也借蝉来写自己的身世之感。他的《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西陆”指秋天,《隋书·天文志》有“行西陆谓之秋”;[6]“南冠”是《左传》里的典故,楚人钟仪被囚于晋,“南冠而絷”,[7]后世就用“南冠”来指代囚犯。骆宾王说自己的头发已白,与蝉的玄黑之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露重”,是露水打湿了蝉的双翼,蝉飞不动了,“风多响易沉”是风太大,蝉的鸣叫声被风声掩盖,沉了下去。蝉的声音很高,却被风声掩盖;蝉的志向高远,却被雨露打湿翅膀。蝉的高洁因失声、困顿而被人忽略、无视。句句写蝉,也是句句在写自己。

李商隐的《蝉》,也很值得品味: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李商隐也怀才不遇,蹉跎一生。蝉是不吃固体食物的,仅吸风饮露,蝉在叫的时候,没有人理睬,蝉声再高远、再清澈,有什么用?无人倾听,无人理解。那么多蝉叫来叫去,却没有引起任何回响。李商隐以此形容自己的满腹牢骚,却无人诉说,无人表达,写的也是自己的人生境况。

二、感兴

“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8]在《周南·关雎》中,先写听到雎鸠鸟的鸣叫,然后引发了对男女之间爱情的描写。

“兴”可以看作是有感之词。《周南·桃夭》中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女子像桃花一样,灿烂芬芳,正值芳华。古代女子出嫁叫“归”,是因为找到了自己最终的归宿。《卫风·淇奥》里有这样一句话,看到淇奥水边有绿洲,长得非常茂盛,然后就说了: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由绿竹的修长挺直起兴,写男子的气宇轩昂,英俊潇洒,进而写君子们在一块相互切磋、相互琢磨,表达是层层加深的。

杜甫的《新婚别》,也是如此起兴:

菟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菟丝攀附蓬麻生长,枝蔓不会延长。借植物的生长习性起兴,写女子嫁给征夫后,夫妻共处的美满生活不会长久。

陈子昂《感遇》的第二首,采用感兴的方式、比物的传统,使意境同诗歌的韵味、情感充分结合起来: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诗中用兰草来比喻自己。屈原曾把兰草作为人格的象征,后代诗人常用兰草来作比喻,写幽兰便成为中国诗歌的一个主题。如张九龄《感遇》:“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李白《古风》:“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刘禹锡《重送鸿举师赴江陵》:“西北秋风凋蕙兰,洞庭波上碧云寒。”兰草、兰花成为诗歌的常见意象。陈子昂说兰草“生春夏”,这时“芊蔚何青青”,暗指兰草郁郁青青。“幽独”,表明兰草长在幽深山林之中。“朱蕤冒紫茎”,是说这个兰草的茎是紫色的,上面开着红色的花。兰草孤单地在山林中盛开,充满了一种孤寂感。被喻为兰草的人,本应该得到他人的欣赏,但却无伯乐出现,其命运就更像这幽山深谷里的兰草了。没有人赏识也就罢了,当“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时,再好的兰花还会凋谢。这样一来,白天的兰草不被人欣赏,到了晚上,就更不容易被别人发现,加上又是悲秋时节,于是更加令人伤感。

秋天不仅是“百花杀”的季节,也是百草凋零的时候。人到秋天,不仅想到了自然的衰飒,也会想到自己生命的凋零。“嫋嫋秋风生”,表面是在写兰草,实际处处都在写自己。陈子昂一生很不得意,四十一岁就被人所害,一生屡遭排挤压抑,报国无门。年岁不知不觉地飞逝,就像这花一样都凋残满席。“岁华”,一年一岁的好时光,就像兰草一样美,他一心想被别人欣赏着,最后“芳意竟何成”?如此芬芳的意向和情怀,由谁来欣赏?自己高远豪迈的理想,又怎么来实现?这首诗赞美了兰草压倒群芳的风姿,实际上是以“幽独空林色”,来比喻自己出众的才华。后半句“白日晚”“秋风生”,写繁华逝去,寒气逼人,用花草的零落来悲叹自己年华的流逝,理想的破灭。这首诗寓意凄婉,表面写的是兰草,实际上写的是自己内心的感受和生命的体验。通过这首诗可以看出,陈子昂所提倡的“兴寄风骨”,即诗歌中要有寄托,在他的诗歌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李泽厚曾对盛唐文人的情怀,有一个概括:

一切都是浪漫的,创造的,天才的,一切再现都化为表现,一切模拟都变为抒情,一切自然、世事的物质存在都变而为动荡情感的发展行程。[9]

所谓的“再现”,是把某个东西按照原样画下来。所谓的“表现”,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把这个东西画下来。魏晋南北朝诗歌,很多是模拟出来的,包括曹植、陆机、谢灵运、江淹等的许多作品,是对赋的改写、诗的加工。唐诗中却少有模拟,诗人完全将自己的情感抒发出来,他们所看到的自然事物,都有情感。这是感兴的第一阶段,触景生情。

“起兴言情”的特点,是看到周围的景物后,自然地来抒发情感,这种情感与我们现在所说的借景抒情有所不同。借景抒情,是完全借助景物抒发情感;起兴言情,则缺乏一种思致的安排,它是直接以所见咏物,有感而发,所见景物与所抒情感之间是跳跃式的。可以说,起兴言情是一种无意识的选择,民歌中起兴言情非常多,在经典意义的诗歌中,起兴言情的作品就要少一些。宋以后的诗歌,其中有些景物描写,并不是诗人看到的,而是诗人有意识塑造的,在这种环境中表达自己的情感,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是因情而成景。

感兴发展到第二个阶段,是“象征言情”。“象征言情”也是“兴”的发展,赋予特定的景物以特殊的意味,形成了象征手法,更注意物和人、景和人之间的内在联系。《离骚》便是“依《诗》取兴,引类譬谕”,[10]里面描写的一些动物和植物,都带有人格的象征意味: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表面上是写自己种植香草,实际上是屈原用种植香草来比喻培养人才;用佩带香草来比喻自己对自身的修养和行为的一种锤炼。

从形象感上来说,象征与《诗经》中的起兴是相同的,但《诗经》的起兴,是一种没有逻辑的、偶然的粘连。看到桃花想到女子,看到山中的绿竹想到男子;有时候看到杨树,也想到女子;有时候看到雎鸠,也想到女子,它们之间的关系非常零散,没有必然的联系。到了象征言情时,就把这种偶然的粘连,幻化成一种必然的粘连,使得景物和情感之间有了一种必然的对应关系。在《离骚》中,屈原借助香草来比喻好的品德,用气味难闻的恶草来比喻坏的品德。花椒非常难闻,用来比喻小人;艾草香味闻起来怪怪的,也用来比喻小人。这里,用香草比喻君子,用恶草比喻小人,就已经形成了必然的对应关系。

象征之中,物与物之间有一种对应的关系,物与情感之间也有一种内在的、必然的联系。王逸认为:

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脩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虯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11]

凤凰是君子,云霓是小人。一说香草、鸾凤,马上想到的是正面与光明的事物;一说到那些恶禽、恶草的时候,想到的是谗佞的小人。因此,这种物和我之间的粘连,有了一种对应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种必然的关系。

《离骚》中说:“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茞?”“昔三后之纯粹兮”是说以前的帝王;“固众芳之所在”简直像非常多的花草,“众芳”是非常美的一种草;然后“杂申椒与菌桂兮”,申椒与菌桂的香味,不如我们所说的蕙茞,“蕙”是一种香草,“茞”也是一种香草,用这两种草比喻贤臣,用申椒与菌桂比喻耿直的、人格有一点欠缺的人,都是明显的固定象征。

《诗经》用起兴,是偶然地把物和人,以及人的情感联系起来了。《楚辞》里则必然地联系起来了,而且这种联系是固定的。只要一提到兰草,就想到美好、芳香、优雅、君子,经过无数次的积累与沉淀,形成了中国诗歌的“兰草”意象。后来,菊花、梅花、荷花也都是经过长期的积累和锤炼,形成了古代诗歌独特的意象群。

我们在讲《诗经》的时候,说的是起兴;讲《楚辞》的时候,说的是象征。从起兴到象征,是一个发展的过程,它们之间的区别是:在逻辑安排上,一个是必然的,一个是偶然的;在思致安排上,一个是无意的,一个是有意的;在布局安排上,一种是片段的,一种是整体的。

三、物感

民歌是原生态的歌曲,它们的作者不是专业的文人,不一定有很深的文化教养。创作民歌的时候,往往就是触景而发。如《陌上桑》开篇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两句,与故事情节是没有关系的,只是渲染故事发生的环境。又比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先用“孔雀东南飞”起兴,然后再讲刘兰芝,这些都是民歌的手法。

文人诗则不同。文人能用很多典故,然后不断地堆积融化,就形成了象征。这种象征手法再发展,是文人有意识的塑造一种环境,用这种环境衬托自己的情感。《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诗人由眼所看,然后所想,不是完全地在一种环境中,不是写东西的时候正遇到什么,而是有一种起兴在里面,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发端在里面。

第一,文人诗作是经过构思的。文人创作的作品,不像民歌那样无意识地生成,而是一种自觉的创造。《古诗十九首》里,有一些诗是文人的拟作,是由文人模拟民歌作成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歌。汉末、魏晋时期,出现过大量的拟作,大部分是由男子模仿女子口吻来写的,抒发相思、思乡之情。它有一种构思在里面,这时的触景生情,表面上是见到景物而抒发,实际上则是景与物之间,存在着一种精密的思致。

第二,文人有意识地选择适合自己情感表达的风景,并将人物的情感与风景有机结合起来。这时候,景物所形成的意境就与情感产生了共鸣,这种共鸣被称为借景生情。如曹丕的《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吾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瑟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写女子思念丈夫,先写“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一到秋天就容易思念家乡。“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吾客游多思肠”,女子思念自己的丈夫;“贱妾茕茕守空房”,一个人独守空房,思念夫君,以至“不觉泪下沾衣裳”;然后“援瑟鸣弦发清商”,弹起琴、唱起歌来,发出非常哀怨的清商调,唱完以后,还是不能解除自己的愁苦,于是就出去遛达溜达,看到了“明月皎皎照我床”,还是睡不着;仰着头看“星汉西流夜未央”,星河由东北倾向西南的时候,秋天就来了。正是半夜三更的时候,“牵牛织女遥相望”,牵牛星、织女星在银河两岸遥遥相望。女子看到秋风来临了伤感,看到草木摇落了伤感,看到群燕辞归,还是伤感。表面上看,完全是在写景,但里面却有一种构思安排,就是曹丕选择这些景致来衬托情感,这些景致经过了诗人的择取,是完全自发所形成的景致。

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看万里晴空,一群白鹤飞上九天,于是把自己的诗情也带到了碧霄。同样是秋天,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同样是看明月,李白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有点伤感。苏轼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则很飘逸。

第三,诗作中的情感与景物是相互契合的。如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黄四娘家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

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首诗是杜甫饱经离乱后,终于在成都草堂有了安身处所,精神稍显闲适。其中的“花满蹊”“戏蝶”“娇莺”,给人的感觉是饱满的、明快的,与杜甫此时轻松愉快的心情,非常合拍。

从民歌的起兴,发展到文人的触景生情,有三个方面的变化:第一,诗作是经过构思的;第二,景物是经过选择的;第三,情感与景物是相契合的。

触景生情是以景作为基础,以情作为升华。因情成景,也是诗歌起兴的一种发展。可以说,触景生情,是先看到景物,在这个景物描写中来衬托一种情感,然后,作者边看景物边抒情;因情成景,是先把感情表达出来,然后让情感驱动景物,是以情感的表达为主。触景生情是由景到情;因情成景是由情到景。

触景生情的例子,如李清照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凄凄”,就是一种情感体验。“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也不是景物;“三杯两盏淡酒,怎及它晚来风急”,这时候虽有一种感觉了,但还不是完全的景;下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才是完全地写景。像这样的景物描写,都是在感情的流程之中跳跃出来的,目的是衬托感情,让感情更深一层。

因景成情的例子,如李清照的《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夕阳西下,暮云沉沉,这是诗歌意境构成的一个大背景。在这种背景中,词人点出了一句话,“人在何处”?自己的相思之人在什么地方呢?以此表现自己的孤独,是正在思念自己的夫君。接着,词人写起景物来,“染柳烟浓”,柳树好象是泼墨染出来的,给人很迷茫的感觉;“吹梅笛怨”,吹支《梅花落》的曲子吧,笛声非常哀怨,表面上句句写景,却句句落在情上,“春意知几许”。这个时候,词人非常伤感,开始想,早年时候那些欢快的游玩,如今却只是晚景凄凉,风雨忧愁。下阕全在写景,但都是回忆之景,其实就是一种情感的铺陈,李清照在遥想当年元宵佳节时的盛会情景。这是典型的以乐景写哀情。表面上,词人写的景象非常美,是乐景,都是在说,当年车水马龙时的热闹场面,但是这些个地方,却又处处衬托起自己的伤感:想当年我们在一起多么多么,现如今却这般憔悴。这首词里的景物,完全是词人为表现自己的情感,而精心创制的。

由此可见,触景生情和因情成景,它们之间的区别是很细微的:触景生情是先写景,后写情;因情成景是先写情,后写景。情景交融,既包括触景生情,又包括因情成景,即这句话表面是景,实际是情,情景全在一句话里,句句写景,句句写情。

冯延巳的《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把梅花飘落的瞬间描写得极其细腻: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寒山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红绡掩泪思量遍。

其中有一种情感,非常缠绵,能读出一种执着与力量。“梅落繁枝千万片”,这句话实际很普通,千万片梅花在枝头飘零。“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是说离开枝头的梅花,似乎不愿飘落下去。通常,我们一见到落花,就容易联想到“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感慨,但此处的落梅,却突破了这种习惯性的心理期待,它们并不甘心逐水远去,而是“多情”地做着挣扎,“学雪随风转”,将最后的花瓣融入风中,似雪一般地转动。这两句话最有力量。它们反映了词人一种微妙的孤独感,或者说,反映了人物对生命陨落的一种别样的感伤。

在这里,冯延巳写的是梅花,却总给人一种沉痛的情感。词人表面上在说梅花,实际是在说自己。当梅花飘离枝头的时候,它再不可能回到枝头了。它宁可在降落的过程中,再盘旋一会儿,也不愿意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梅花一落到地上,就“零落成泥碾作尘”,结束了作为花所拥有的美丽使命,结束自己曾经的灿烂和光鲜。这里有一种失落的情感。而人呢,也如这梅花,昔日虽喜乐无限,转眼却“昨夜笙歌容易散”,只剩得“酒醒添得愁无限”。“愁无限”,这种“愁”是一种繁华过后的闲愁,不是忧国忧民的“愁”。

下阙写“楼上春山寒四面”,周围全是青山,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过尽征鸿”,春天里一群匆匆忙忙往北赶路的大雁。“暮景烟深浅”,晚上暮烟迷蒙,最是思念伊人的时刻。于是,词人接着说“一晌凭栏人不见”,这时候就点题了:他为什么会写这么伤感呢,站在楼上看什么?看风景,还是看人?原来是站在楼上眺望远方,在期待心中的那个她(他)。“人不见”后,会怎样呢?会“鲛绡掩泪思量遍”。“鲛绡”是女孩子用的手帕,手帕上滴上了女子鲛鱼似的泪珠。传说,鲛鱼之泪能够化成珍珠,[12]词人以之比喻女孩的泪水,是非常美的。这痴情的女子,就这样“凭栏”“掩泪”,可等了一个下午,思念的人儿却为什么始终没有出现?由思念而导致出疑虑,最后她只得“思量遍”地寻找着答案,笔触愈加凄楚动人。这首词就是这样的,句句写情,又句句写景,并没有明写各种心理活动,而是将情景较为完美地交融起来。

韦庄的《思帝乡》中,也有一句很饱满的话:“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杏花全落在了头上,让人仿佛见到一片明媚春光。在诗词的情感与景物结合之中,要有这样一种饱满的情绪灌注其中,看似不经意,却在不经意间有一种情感,有一种力量感,有一种美感。读诗词的时候,就要品味这样的句子,好句不需多,有一两句就可以将整首诗映衬出来。写诗的时候,也要精炼出这样的句子,先做到句工,每首诗中有几句精彩的句子,再做到诗工,形成一个完全精致的诗篇。

四、兴寄

兴寄之“兴”,或采用“托事于物”的方式,将要说的事,假托于物来言说。或采用“托物兴词”的方式,借助说物来说某件事。《文心雕龙·比兴》中说:“兴者,起也。……起情故兴体以立。”是外部事物引起诗人的情感波动,表现在诗歌中,便是情景交融。还有的诗论家直接说:“兴者,情也。”[13]认为兴之生发,离不开情绪、情感、情思的波动。兴,强调情是诗人触发外物而兴起,又寄托于物而表达出来的。由此说,诗歌强调的“兴寄”,主要是通过具体事物的描写,以表达作者的内在感情。但“兴”或“兴寄”是一种历时的概念,在中国诗歌的演进史上,在不断地发展。

刘勰批评汉代文人“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14]第一次明确区分了比、兴的轻重,认为诗歌创作如果抛弃了更重要的“兴”,只用“比”,就远远背离了《诗经》的典范性。钟嵘甚至评张华“兴托不奇”,认为他的诗“其体华艳”“务为妍冶”,[15]缺少个人情志的植入,使得诗歌空有一张华美的皮。陈子昂认为,“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16]觉得齐梁诗歌既缺少兴情,也缺少寄托,只是个人情绪的反复书写,缺少了物我相通、物我相感、物我双观的质实感,因而大声呼吁恢复风雅传统、强调兴寄为诗。

在“兴寄”的认知中,虽然始终没有离开“起兴”的本义,但后世诗论家的认知,却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认为“兴”不仅是一种“托事于物”的写诗方法,也更侧重于其中寄托或兴起的情。兴寄成为彩丽竞繁、其体华艳的的反义词,用以指诗歌应具有充实而有意义的思想内容。这个倾向,与“比兴”概念的发展变化是一致的。白居易《与元九书》便说:

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

白居易称自己有关“美刺兴比”的诗为“新乐府”,元稹在《进诗状》中称乐府诗“稍存寄兴”,元、白对诗歌“比兴”和“兴寄”要求是相近的,实际是要求诗歌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能够切中时弊而托言遥深。用反映现实社会的程度来衡量齐梁时期的诗作,显然“兴寄都绝”;即便是李白的诗作,也缺少杜甫那样对现实不依不饶的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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