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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妆 天然样
——看陈胜的花鸟画有感
王鲁湘
去年“艺术长沙”展览期间，在兴兰堂消夜，国斌兄给我看了数十幅陈胜的工笔画，其画有大有小，大的很大，怕有二十来平尺。当时心里滴咕：画这么大的工笔画，真耐得烦。于是先从劳动强度和工作量上，对这个叫陈胜的画家心存一丝敬意。
工笔与写意，本是指中国画家作画时两种不同的方法。顾名思义，工笔重点在“工”，工夫，工细，工整，工巧，工时，这些意思都包含其中。
首先是工时，创作一幅工笔画特别耗时，看上去一片匀整的单纯的颜色，如一片树叶，一朵花瓣，哪怕颜色很淡，其实都经过若干遍次的反复嗡染。有些遍次的色差，其微妙性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出来，但在工笔画家那里，可能差一个遍次，就会感觉色薄，不厚，不沉着。比如陈胜笔下的三角梅、辛夷花、山茶花，还有荷叶，看上去淡淡的，但其实是在同一个色系中不知滃染多少遍方纔有此既淡雅又沉实的效果，若省工时，省滃染的遍次，立觉轻薄，落于凡俗。
牡丹樱花蓝鹟陈胜
69.6x.3cm，
但是，光舍得费工时，却没有扎实的功夫，也是徒劳的。所有的艺术，只要与手艺相关，就有功夫深浅之分。工笔画就是特别讲究并强调手上功夫的一门绘画艺术，所以，在过去是文人不为，壮夫不屑。
文人不为，是没时间去接受这门需要细腻刻画的手艺的枯燥训练，他们要去吟诗作赋、之乎者也，甚至去治国平天下，没闲工夫去天天丝翎毛、点花蕊，把他们所认为的有价值的生命，耗费在这门旷日持久一天不练则手生的“奇技淫巧”之上。
壮夫不屑，是因为他们为不了，豪放派纸能敲铜琵琶、铁桌板，高歌“大江东去”，不能执红牙板，浅吟低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婉约之人，心如针细，手亦应之；性如处子，体物入微；虽不能致广大，却事事尽精微。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性格，在格物致知上唯精唯微，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作画时，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毫尖之知；未尝敢以耗气，必齐以静心，不反不侧，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笔甚微；依乎天理，因其自然，以天合画，由技入道。工笔之所以凝神者，其是欤！
鹦鹉苹果陈胜
55.5x92.5cm，
说到工夫，必然要联想到“匠”。自从文人画等纯艺术作品从匠人画中分离，“匠”字的贬义几乎取代了其中应有的褒义。但是，如何区分创意和手艺、匠心和匠气，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纸能说，所有的艺术，哪怕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多媒体艺术、装置艺术、现成品艺术，纸要是艺术，就一定有呈现，有物理存在，就一定有呈现的手段，此之谓“术”；就一定有涵义、有趣味、有构思，此之谓“艺”。艺之高下谓之“匠心”，术之巧拙谓之“匠能”，匠心加匠能，就是艺术。艺术天才和大师，就叫“哲匠”“大匠”。有匠心又有匠能，是艺术家；光有匠能，缺少匠心，是工匠。一件作品，有好创意（艺），但实现这个创意的手段手法（术）不到位，我们就会批评它艺术性不高；反之，一件作品，手段手法极为娴熟，甚至到了炫技的程度，但思想贫乏，内涵浮浅，甚至老生常谈，重复翻造，我们就会批评它匠气十足。
可见，一件好的艺术作品，艺和术，匠心和匠能，一定要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也就是古人常说的“尽善尽美”，或“风骨停匀”。
陈胜的工笔画，在当今工笔画人才辈出的背景下观之，确实有他自己独特的地方。
栀子鹦鹉陈胜
43.4x92.8cm，
首先，他能够用“黄家富贵”来营构一个“徐熙野逸”的花鸟世界。陈胜的工笔画具有黄筌一路的富贵气概，设色秾丽，气派宏大，勾勒精细，敷染厚重。但是，他笔下的花鸟世界，却又无不天真浪漫，纯任自然，呈现出一片与天无违的自由气象。这大概同陈胜的出身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出生于宝鸡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亲是退伍军人，喜欢打猎，陈胜幼时就经常跟随父亲在山林榛莽中接触真实生存环境下的花草虫鸟和其他动物，这段经历使他对真实自然的热爱和了解，远胜过城里长大的花鸟画家。他对大自然生机的体悟，在他的花鸟世界中是融于一花一叶、一禽一木之中的，以至于他的导师江宏伟先生要费力气纠正他造型上过度的自然主义倾向。他笔下的花草虫鸟，确实写实逼真到了可与高清照片争功的地步，但他确实也有手段，使这种写实逼真的冲动依乎天理而止于至善。至少，在花鸟世界的情景设计上，陈胜完美地构造了一片天真、天趣、天然、天理的天地，在这个世界里，“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在这个世界里，“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在这个世界里，“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在这个世界里，“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总之，陈胜的花鸟世界，色相有富贵气，而精神存野逸风，绚丽的色彩之下，是“平芜万里无人去，落日千山空鸟飞”的自在之境、天真之境、野逸之境。
其次，陈胜的花鸟画，有一种开阖自如的疏朗气象。花鸟画，不管是工笔还是写意，是很讲形式构成的，而陈胜的花鸟画猛一看，似乎形式感不是很强，画面剪裁不是很精心，其实不然。对大自然、对造化的天然秩序，陈胜有很细腻精到的会心；他不会用一种人为的秩序（比如构成感）去对花叶删繁就简，而是尽力保持它们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长的天然秩序，但在这种天然秩序中，照样有美的安排，陈胜想做的，就是让这种天然秩序和美的安排，掩映在花鸟草虫的形色之下，从内在支撑起他的花鸟世界。为了实现这种美的安排，他的花鸟世界同真实的花鸟世界最大的不同，是取消了背景和纵深。像宋代花鸟画一样，陈胜笔下的花鸟孤悬在一片虚无之上，纸有一片清虚朦胧的气托起那些摇曳的花果，给予它们一种孤绝存在的意境；而站立枝头的小鸟，仿佛它的鸣声也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这鸟鸣把我们从眼前这个一花一叶的微观世界，带向深远幽邃的不可测度的浩渺宇宙。陈胜这种回归宋画的努力，使他的花鸟画同近一个世纪以来的花鸟画拉开了距离。因为，近世以来的花鸟画就是努力创造一个世俗亲切的花鸟世界，让宋画中弥漫的玄远气息消失，而代之以人间社会浅近而温暖的生活气息。这当然也很好，但是，背景和环境的嵌入，使近世花鸟画缺少一种雍容疏朗的气象。陈胜剪除背景和环境，让花鸟主体于虚空中淡出淡入，他笔下的空间就变得从容裕如。于是他拉开构架，让枝叶尽情舒展，给那些虽然目视不见却充盈弥漫于画面之中的生气以自由穿梭流动的空间。这样，陈胜的花鸟画就呈现出轻松疏朗的从容气象，在这样轻松疏朗的气象下，他也就能够从容地进行不显山不露水的美的安排，仿佛这就是大自然的造化秩序，一种“大象无形”的天然秩序。
梨花双鹅陈胜
.8x46.8cm，
再次，陈胜的花鸟画，在其老师江宏伟的指导下，从“黑气”“火气”向“文气”“雅气”转化，其间必采用一些“术”的手段来促成这个转化。中国传统花鸟画除了工笔和写意，还有没骨。没骨花鸟画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淡雅之气，尤其经清初恽南田推到一个美学品位的高度之后，更是如阆苑仙葩，不食人间烟火，因此也如阳春白雪，和者甚寡。陈胜的花鸟画，为了去“黑气”而弱化了勾勒，为了去“火气”而淡化了敷彩，感觉上与恽氏没骨的品位更为靠近。当然，我也感觉到他从日本画中吸收了部分营养。但是，陈胜的工笔画之所以还是工笔画，在于他不管怎么从没骨画和日本画借鉴，都始终坚守以线为骨、以线造型的原则，始终不渝地追求线的高质量，只不过，他降低了墨线的黑度，从而把线更含蓄地隐于造型之中，融于物象之内，从而使画面具有一种朦胧之美，淡雅脱俗，洗尽铅华。我曾经采访过日本当今著名的花鸟画家上村淳之，当面请教他为何日本画会弱化线条，甚至在有些日本画中线条消失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因为线条太难画了。日本画是避难就易，舍线条而重渲染。”好在陈胜并没有避难就易，他是把很难画的线条隐匿起来了，但它们还在支撑他的花鸟世界。
最后，我特别想说的是，陈胜花鸟画的另一个鲜明的特色：润。我注意到，中国古代诗人描写花鸟的时候，总是连带着水汽的。比如：“林花着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二月风光浓似酒，小楼新湿青红”；“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桃红复含宿雨，柳緑更带朝烟”；“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微风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人间奇絶，纸有梅花枝上雪”；“露带山花落，云随野水流”……我摘录的这些古人咏花诗句中，桃花、杏花、梨花、芙蓉花、海棠花、荷花、榴花、梅花，总是在烟雨、细雨、宿雨、微雨、夜露、残雪的陪伴与映衬之下，显得格外娇羞与美丽。为什么？因为水汽带来的湿润，使这些大自然的小精灵、小天使更加可爱，更加鲜嫩，更加体现出生命的青春活力。而且，这种鲜嫩润泽之美，又是如此短暂，转瞬即逝，让人不免更加珍惜，顿生怜爱之意。陈胜捕捉到大自然中这种难得而脆弱之美，用他神奇之笔晕染出一幅幅晓烟轻寒、夕雨初收、浥露带雨、浅白深红、緑肥红瘦的美好图画。尤其是他笔下的芙蓉花，真有“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夜江雾里阔，新月迥中明”“青天如澄江，片月初洗出”这些古诗所描绘的那种意态和意境，好似芙蓉花仙已附体于他，不如干脆就叫他“陈芙蓉”吧。
木芙蓉蛱蝶陈胜
.5x46.5cm，
我没有见过陈胜，听国斌兄介绍他是被人骗到长沙搞传销，后设法逃脱，在长沙开始他的职业绘画生涯。我想，湖南浓厚的工笔画艺术氛围，众多的工笔画高手，还有湘綉的传统，以及“芙蓉国”的雅誉，都是助推陈胜走上工笔花鸟画道路的外因。他的艺术市场主要在湖南，知音也多半在湖南，因此，湖南是陈胜这个陕西汉子真正的艺术故乡。
值此陈胜花鸟画册出版之际，应国斌兄之邀，撰此文，以为序。
二〇一八年三月于京南
展览信息
移生映迹——陈胜工笔花鸟画作品展
展览时间：.09.16-.10.15
展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