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清张理外之理

?须田一政

某项商品销路下滑的原因,一般而言,不是质量变差,或是出现更多竞争对手,再不然就是客层的喜好改变、贩卖通路有缺失、宣传不够勤快……任何人最后都会做出这样的结论。商业杂志亦然——姑且撇开它的「文化性」不论,杂志终究也是一种商品。因此,这种杂志的销路一旦变得不理想,业者应该还是会根据上述原则来找原因吧。

要挽救滞销商品,首先就得改善质量,拉开与竞争对手的差距,观察客层的动向并转换商品形象。其它诸如贩卖通路的缺失或矛盾云云,只要商品博得消费者好评,经营者自然会加紧脚步寻求改进,届时营销活动也会办得有声有色。而利润一旦增加,经营者势必更舍得砸下大笔营销费。这套理论也适用于以营利为目的的杂志。发行多种杂志的R社,在社长的裁决下,决定将旗下的娱乐杂志《J》改头换面,正好符合了这个法则。

撇开R社的其它杂志不谈,这五、六年来,《J》杂志的销路是每下愈况。这家公司成立于战后,当初《J》原本是该社最畅销的招牌杂志。说到销路何以陷入如此窘境,既非竞争杂志增加,也不是质量低落,而是读者的胃口改变了。随着读者的教养提升,从战后那段只要是铅字什么都看的混乱时期延续下来的「低级」通俗小说逐渐乏人间津。若套用一般商品的说法,也就是「不流行」了。

社长看中了某家出版社的高手特地把对方挖过来当总编辑。不消说,新任总编辑对《J》的内容与体裁自是锐意改革。根据他入社前的意见,战前娱乐杂志的读者多为小学或高等小学的学历,现在已提升至高中程度。不,如今拥有大学学历者与日俱增,更胜于高中学历者,所以娱乐杂志也应配合这种知性水平改头换面才是,倘若老是停留在用字浅显的幼稚形象,迟早会自取灭亡。最好的证据就是,其它强调知性与教养的小说杂志一直卖得很好,见贤思齐,我们也该加入那些杂志,虽说要有竞争激烈的心理准备,但只要内容够水平,绝对有十足胜算——总编辑如此大力鼓吹。对于目前杂志的亏损正感苦恼的社长也早有此意,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况且,本来就属意由他出任总编辑,杂志的改革计划遂全权交由新任总编辑决定。

新官上任首先就拿执笔者开刀,基于新瓶该装新酒的道理,旧酒非换掉不可。编辑们站在来往多年的立场,对于过去固定的执笔者已有情谊深感不忍,但奉了新总编的严命,只好分头对各个执笔者解释原委,转达今后恐将暂时无法邀稿之意。执笔者听了自是面露不满,其中有些人虽不至于露骨地说出「有利用价值时就尽量压榨,一旦改变方针就想把人当破鞋扔」之类的话,却也已极尽讥讽之能事,编辑们只能伏地不断地道歉。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上门恳求杂志转型后照旧采用自己的稿子。投稿者须贝玄堂就是其中之一。

须贝玄堂不是小说家,算是随笔读物的写手,他最擅长把江户时代的老故事改写成随笔。总之,他遍览江户时期的各式典籍,现年六十四岁,玄堂是别号,本名藤次郎,头顶早已童山濯濯,不过打从以前就一直习惯剃成小平头。有人说他原本是远州滨松某禅寺的僧侣,但他本人否定,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据说他阅读没有标点符号和注释的汉书不费吹灰之力,面对龙飞凤舞的草体字古文也如印刷体般一目十行,总之,是个博闻强记的人物。编辑们私底下都喊他玄堂翁或玄堂老人。

须贝玄堂既是此等人物,写起江户的考据文章自是实力十足。然而,那种东西并不适合《J》。于是,编辑请他将江户时期的民间轶闻改写成适合该志的读物。有时候寥寥三、五页,最多也不超过二十页,当然是因应编辑的要求。当时,玄堂另外还替两、三家杂志社撰写同类型的文章,也汇集这些文章出了五、六册单行本。彼时可谓玄堂的颠峰期,但这类杂志社如今多已倒闭,即便依然幸存也不合潮流吧,同样已不再向他邀稿。如果有适合的杂志,须贝玄堂本可成为别具特色的读物作家,可惜他既无那样的舞台也无缘过上识才的伯乐。他从来不用钢笔写稿,铅笔更是不在话下,素来都是用毛笔以一丝不苟几近楷书的字体写作,写完后,再按照页数把墨字淋漓的格子和纸规矩排好,用搓细的纸绳在右上角打洞串册,而且从来不会出现错别字或漏字。根据某种说法,磨墨和搓纸绳都是玄堂那个少妻的工作,他的原配在十年前过世,现在的续弦妻是从三年前开始坐镇他公寓里那问书架环绕的房问,不过当时,玄堂面对来访时吃了一惊的编辑,也只是眼泛羞赧,腼腆地做个简短介绍。这个新妻比他小了二十二、三岁,谣传原本是领钟点费的女佣。她的皮肤白皙、身材好,容貌也不差,勉强要挑剔的话,就是沉默寡言对人爱理不睬。玄堂彷佛为了弥补这一点,对于来客变得份外饶舌、曲意讨好。即便是外人,也看得出刚步入老年的他为年轻妻子神魂颠倒。

晚春某日,玄堂来到R社,拜访过去一直与他接洽的责编细井。细井接获总机的通报后,露出一脸为难,细井不只是基于责编的立场才偏袒玄堂,而是真心欣赏他。过去,细井在杂志上登过多篇他的稿子,稿费也在细井的裁夺下比照小说稿费从优计算,本来读物的稿费通常只有小说的一半。可是,不管细井个人再怎么激赏玄堂的文章,在新任总编辑的方针下还是得退稿,革新杂志就是社内方针。

然而,之后玄堂还是照样写了新稿拿来给细井看。与其说玄堂是抱着只要内容有趣一定会获得采用的自信才送稿子过来,不如说是渴望勉强被采用以换点小钱糊口。瘦骨嶙岣、身材矮小、体重顶多四十公斤的玄堂老人,每次带着稿子来找细井,强调他这次配合杂志的新风格不论在故事内容或文笔上都很高尚;但总编辑认为江户时期的民间故事太落伍,根本不屑一顾。总编辑才不管什么内容,总之就是执意要把原先的写手名单从目次上尽数抹消,尤其须贝玄堂的名字又是常客之一,所以总编辑可说是铁了心抗拒到底。

细井握着上次从玄堂那儿收下、至今仍原封不动的信封——里面装着写在格子和纸上的墨笔原稿——下楼来到会客室。小老儿玄堂诚惶诚恐地坐在椅子上,一看到细井只手拿着信封,疲软无力的眼神立刻浮现失望之情。玄堂像以往一样对稿子寄望颇深,这些年,向来是细井去拜托玄堂执笔,如今新方针却一举逆转了双方的立场,使得玄堂沦为「上门兜售」的处境。事实上,这已经是他第十一次主动上门了。

「您这份稿子非常有趣。」

细井对失望的玄堂说,顺手把信封放在桌上。对他来说这份退稿重如巨石。

「还是不行吗?我倒觉得故事内容挺有意思的。是文笔不行吗?」

玄堂哑着嗓子嘀咕,一副百思不解的模样。他会在意文笔,当然是因为他把焦点放在杂志改变风格后走的「高尚」路线。但,这份顾虑反而让他的新稿变成了夹杂艰涩汉语的生硬文章。玄堂似乎以为这样的文体就是高级。

细井说这份稿子读来有趣并不尽然是场面话。故事大意是这样的:

——某藩有人名曰某(姓不详)弥平太,是个素来酒品不佳的藩士。一次,门人簇拥藩中的剑术师父大开酒宴,剑术师父同时也是藩主之师,因此众人对师父格外尊敬。此举或许令不是弟子的弥平太感到不快吧,愈喝愈醉之下又犯了老毛病,不仅痛骂一千在座,最后甚至口吐粗言,自称剑术无人可出其右,即便师父的实力也远不如他。门人难忍这口怨气,遂言,既然如此何不当场与师父比试一番。弥平太是个年方三十的伟男子,师父却是龙钟老者,筋骨虽粗壮,但肌肉尽失,背也微驼,嗓音低沉。不过,剑技可是古同人一等。门徒以为师父既已尽得剑术精髓,必可一举制伏这个可憎的狂妄男子,遂力劝师父比剑取胜一吐怨气。然则,师父再三推辞。门徒以为这是师父为人谦虚因此更加倾慕。反观醉汉,或以为师父怯战吧,话说得愈发狂妄了。门人纷纷怂恿师父快点出手惩治这个无赖,师父如今也不好再出言推辞,遂抓着木刀起身,就这么和弥平太在道场中央对峙。胜负,在门徒围观下瞬间立见分晓,年迈的师父被血气方刚的弥平太出手一击便吐血倒地。原来,师父推辞比武并非出于谦逊,误以为那是虚怀若谷的门人逼得师父不容拒绝,勉强迎战之下,反而害死了老师父……

玄堂写的这个极短篇,做为短篇小说既可写成武侠野史也可写成现代小说。但是,老迈的须贝玄堂并没有那种将之脱胎换骨、改写成其它小说的才能。他只是从江户时期的随笔,比方说《废纸余注》或《奇异珍事录》中拾取老故事,直接写成小故事罢了。不过话说回来,细井也不知道有哪家杂志社适合,好让他把这种稿子转介过去。

「实在很遗憾,这个还给您。」

细井用指尖把信封一端轻轻推向玄堂。

约莫过了五天,细井又收到须贝玄堂送来的第十二份稿子,面对亲自来访的玄堂,他实在做不出那种不看内容就当场退稿的举动。虽说会拜读,但结论打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厚颜勉强你了。」

玄堂终究半已死心,一脸沉痛地对细井说。

「如果这份稿子未获采用,从此我再也不会拿稿子过来。三天后我会来听结果,在那之前请你看一下。」

想到三天后玄堂还要来,细井如遭切肤之痛。他也曾想过干脆写封信和退稿一起交给总机代转,假装当天不在算了,但念及这些年与玄堂在工作上的交情,又看到老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的模样,他实在做不出那么残忍的行为。即便同样得面对退稿这个残酷事实,至少他想当面向玄堂道歉,尽量安抚老人,让老人心里好过一些。

实际上,玄堂想要的是钱。R社给的稿费是现在维持玄堂夫妇生活的唯一经济来源。虽不清楚一个比玄堂小了二十几岁的女人何以会嫁给他,但说到三年前,玄堂除了R社之外也常替另外两、三家杂志写稿,还出了几本单行本,收入不多但至少也有版税,算是他的颠峰期。可以想见,那个女佣是被玄堂的收入与些许「名气」吸引才会嫁给他。她总是穿着上等和服高傲地坐着,表情像在藐视编辑似地端起「夫人」架子。自从杂志改走新风格以来,细井已有三个月没去过玄堂那间公寓了,想必为了讨好那种新妻不得不设法挣钱维持生计的玄堂处境艰难吧,他暗想。八成正靠典当藏书糊口,玄堂的藏书中应该有江户时期的古书与珍贵的汉文典籍。

细井满怀忧郁地将玄堂第十二次送来的稿子放在桌上,随手翻阅了一下。这次有两篇稿子。他想起玄堂老人说过,这是最后一次拜托了。

第一篇故事的概要是这样的,

——在某町设有衙门的某捕房有一捕快名曰早濑藤兵卫。此人每逢喝酒后便会比手画脚地插科打诨,是捕房里的开心果。春日昼长,同僚们相约在捕头家聚会,从傍晚开始摆起酒宴,允诺赴会的藤兵卫却未现身。捕头的家人也满心期待藤兵卫的余兴表演,但苦候良久仍不见人影。正当众人不悦之际,藤兵卫终于姗姗现身玄关,但他似乎十万火急,仅告家仆,实因有不得已的急事正让某人在府上门前等侯,所以特来通知今晚无法与会同欢,当下立马便得告辞。家仆闻之不允,坚称藤兵卫须先留在原地,待其通报主人及在座一千客人。藤兵卫虽面有难色,最后还是勉强顺从其意。待家仆将此事禀告主人俊,众人表示虽不知他有何急事,但大家从刚才便一直苦候,即便是迫不得巳的要事也没道理不告而别,说着硬将藤兵卫拉上座席。这时,包括捕头在内,举座皆追问藤兵卫究竟有何要事。藤兵卫回答,非为别事,实因已允诺在龃龉门内上吊,故尔不便在此耽搁,还请快放在下赴会,说完频频恳求先行告退。身为主人的捕头颇感讶异,暗忖这厮看来神志不清,唯今之计,只能哄他喝酒,当下连灌藤兵卫七、入大杯。藤兵卫喝完后坐立不安地表示,那么,现在请容在下告辞,众人立时又灌了他七、八杯:主人且说,那你得表演一下拿手的模仿绝活,藤兵卫只好匆匆表演了一、两招,又想起身离去,众人连忙按住他再次灌酒。捕头就这么一边以大杯频频灌酒,一边目不转睛地审视藤兵卫,直到他逐渐稳定下来不再提起那回事,似乎已忘记要离席赴约,看起来也不再神志不清了。这时,家仆入席禀明,方才捕房来报,龃龉门内有人自缢,问主人是否要派人前往。

捕头一听拍膝大悟,冗声说,一定是因为藤兵卫留在此地没能让吊死鬼害成,故尔吊死鬼另觅他人诱杀,看来,吊死鬼已离开藤兵卫了。事后,在捕头的询问下,藤兵卫一脸茫然地答道:此事恍如一梦,实已记忆模糊,犹记在下于傍晚前经过龃龉门前,忽有一男子要求在下自缢于此。在下无法拒绝,遂言,在此自缢无妨,但今日已答应去头儿家赴会,且等在下去通报一声之后,再照尊兄所言行事。此人听了,慨然允诺,遂跟随来到府上门前,命在下快去快回。在下觉得此人所言合情入理,似乎不该违背。如今回想起来,就连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有那种想法。藤兵卫如大梦初醒般道出上情。捕头听罢便问道,那你现在还打算上吊吗,藤兵卫做出投环自缢的动作,如波浪鼓般拼命摇头,浑身战栗地一口否认。众人相曰,被吊死鬼看上犹能脱身捡回一命,这都要感谢喝酒误事……

第二篇故事很短,

——此事发生在宝历年间。江户市井之间出现名曰「咚咚锵」的杂耍人偶,当时颇为流行。杂耍师替男形人偶罩上浅黄色头巾,穿上无袖短褂,在充当身躯的竹条末端绑上绳子,操纵人偶。舞台复方的锣鼓阵就用三弦琴和大鼓「咚咚锵咚,咚咚锵」地伴奏,每次都会变换出各式各样的把戏。由于戏码换得快,在江户各地广受欢迎,四处都看得到「咚咚锵」的杂耍人偶。可是,江户人素来朝三暮四,一旦有其它新奇的玩意儿出现,人气立时倒向那边,就连原本盛极一时的「咚咚锵」也没落了,人偶也被扔进仓库,沾满了灰尘。话说当,在两国吉川叮新道有个名叫弥六的杂耍师。有一天,此人忽然发起高烧卧床不起,看样予不像是普通感冒。弥六的眼神异常,说话也像疯子般语无伦次。旁人将他口齿不清的话语仔细听了半晌,才发现他似乎在道歉,他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咚咚锵流行时就把你捧上天,一旦不流行了就把你当成废物打入冷宫,实在很对不起,你生气是应该的,是我太自私了,请你原谅我,拜托,求求你,请原谅我吧!说着,还求饶似地拼命对着仓库合掌膜拜。原来是被抛弃的人偶将那股恨意化作怨灵作祟,缠上了弥六。流行时便花言巧语奉承有加,一旦色衰爱弛,失去利用价值;立刻弃如敞屣。人情浇薄,就连人偶尚不可免,何况于人,受人点滴之恩当报以泉涌……

细井看完须贝玄堂这两篇短篇故事,察觉那篇(咚咚锵人偶的怨灵)寄寓了玄堂沉痛的愤懑与讥讽,他似乎是藉江户时代的杂耍人偶,抒发他对杂志社不再采用稿子的怨气。

细井,无论如何还是将这份稿子拿给总编辑看了。明知不会刊登,但在最后非得让总编辑看上一眼,无非是希望多少传达一点玄堂的愤怒。

总编辑名叫山根,是个曾经在其它杂志社跳槽过两次的资深编辑,身高中等、体型略胖、一脸精悍,皮肤渗着油脂,看似满面油光。山根看完玄堂的文稿,果然咧嘴报以苦笑。

「这个玄堂老人写来的东西还真讽刺。什么咚咚锵人偶,分明是照我们之间的过节如实描迤。这是老人捏造的故事,还是从什么书上找到的材料?」

细井解释,玄堂老人从不自行创作,全都是从史料中引经据典。

「就算如此,亏他能从史料中找到这么吻合的题材,他还挺厉害的嘛。第一篇那个在龃龉门诱人自缢的鬼故事不就挺有趣的。」

「那么,要不要用那篇?」

「不行,不行。事到如今怎能再用须贝玄堂,光是在目次栏上出现这名字,都会让杂志退回原点,显得陈旧老套。唉,这也是潮流使然,我虽然同情他,但事出无奈,也只好请他死心了。」山根说着,也变得有点不胜唏嘘。

玄堂的那篇(吊死鬼)在编辑部内蔚为话题。据说是江户发生过的真实事件,但在现实中是否真有此事。有人主张江户时代本就多迷信,所以应该大有可能。也有人说,不,就算是古时候也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虽说是真实事件,想来,应该只是记录当时民间传说的随笔,所以不可当真。最后,众人的结论是,何不问问玄堂老人的想法。

如果要采用人家的稿子那还好说,眼看今后就要与他恩断义绝,这种话细井实在问不出口。然而,他对那个故事又有强烈的好奇心,因此颇为犹豫。

约定的三天期限一到,细井不知如何面对的须贝玄堂果然如期来访。细井下楼去会客室时,心情与步伐都如同吊了数条千斤重锤。然而,他的挂心与忧郁,一旦与玄堂面对面,竞出乎意料地为之一轻。大概是玄堂早已猜到了结果,虽对细井走进来时拿的厚厚信封投以一瞥,却未像之前那样脸色惨然。而且,当细井像之前那样一边道歉,一边吞吞吐吐地陈迤退稿借口时,玄堂不待听完便慢条斯理地说:

「你不用再说了,细井先生。我也从前晚就开始深思,我发现自己错了。这毕竟是时代潮流,现在被视为畅销作家的那些人,迟早也会有遭到时代浪潮遗弃的时候吧。这是自然淘汰,是人类进化的法则,所以无论对谁来说都是无可奈何。更别说像我这样的老人,一直执迷不悟是我不明事理。对不起,三番两次地给你添麻烦,实在很抱歉。」

老人坐在椅子上把手放在双膝,对着细井低下秃头深深一鞠躬。

「您这么说,我实在无言以对,真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

细井虽也感到心痛,但老人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淡,多少令他松了一口气。

「你用不着替我担心,没关系的。至于这篇稿子,我已经找到别家杂志社愿意采用了。不过只是一家三流杂志社。」

管他是三流杂志还是三文杂志,细井听到稿子有人肯采用,总算安心了。难怪今天玄堂会一脸开朗地出现。细井对他致上祝福,并且表示,这不是奉承,看了稿子真的觉得很精采,那家杂志的编辑部想必也会喜欢。实际上,要把那篇稿子拱手让给别家,细井甚至觉得可惜。但,山根总编辑坚持「须贝玄堂的名字如果出现在目次栏会令杂志失色」的意见也自有道理,因此他无法顶撞总编辑。

玄堂开朗的模样,总算令细井轻松问起(吊死鬼)的真实性。

于是,玄堂一本正经地说:

「这个故事是取白化政年间(注一)钤木醉桃子写的《废纸余注》。在《鼠璞十种》(注二)这本近世随笔集中也有收录。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凡事强调理性主义,或许认为这种故事荒唐无稽,所以嗤之以鼻,其实古时候的故事也不可全然小觎。世上还是有很多以逻辑无法解释、可谓理外之理的奇妙现象。就像这篇(吊死鬼)也是,如果去问那些心理学家,说不定会说那是一种类似催眠术的心理现象云云。不过,还是有些现象无法依这种理论剖析。」

玄堂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倏然露出另一种眼神。

「怎么样,细井先生,不试不知道,要不要照这篇(吊死鬼)的设定来做个实验?」

说罢,他凑近这个曾是他昔日责编的脸孔。

「要试当然不成问题。」

细井想,老人会提出这种建议,可见得应已找回了心情吧,他顿时也感到心头一轻,再加上又想对老人聊表歉意,就算只是迎合老人也决定答应。当然,最主要还是好奇心作祟。

老人半开玩笑提议的「吊死鬼」实验,第一个条件,就是请他前往龃龉门:也就是在干代田区的纪尾井町。

「所谓的龃龉门,就是沿着四谷见附与赤坂见附之间的护城河畔,走到半路上的龃龉见附,朝纪尾井町方向越过狭小土堤之处。该处至今仍留有旧城门的石墙。是的,是的,就是快到大仓饭店那一带,饭店的位置就是当时井伊扫部头(注三)的中屋(注四),隔壁是纪州家的中屋,井伊家前面则是尾张家的中屋,三栋中屋比邻而建,所以就从这三家的姓名各取一字,把其间的坡道称为纪尾井坡。号称的龃龉门其实并未盖城门,只在干(注五)的方位装设了栅栏。可能是因为土堤口和门的位置并没有完全对准,所以才起了龃龉门这个名称吧。至今仍留有那道栅门的石墙遗迹。」

提到这方面的考证,那可是玄堂老人的拿手绝活。言归正传,玄堂表示,希望细井在后天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前往那个龃龉门遗迹的石墙拐角。—这年头,不会有吊死鬼出现,所以我就扮演吊死鬼,姑且假装由我命令你来龃龉门内上吊吧……

「换言之,细井先生等于是扮演早濑藤兵卫的角色,为了履行承诺在那个时刻上吊,因此非去那个地点不可。听好了吗!是从以前的赤坂离宫前面沿着护城河畔朝东边的纪尾井町走,过了土堤口喔。到时候大仓饭店应该在你的右手边,请你千万不要搞错。」

细井先生,你要准时赴约也可以,如果你想忠实扮演早濑藤兵卫的角色,临时有事无法赴约也行,不过相对的,请你派个替死鬼过去代替你,就照(吊死鬼)的故事条件进行吧,如果那个替死鬼来了,他应该会萌生上吊的念头,到时候你就明白世上真有像(吊死鬼)这种故事的理外之理。不过,如果你怕了,没派人赴约也没关系,总之我还是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那边等着——老人如是说。

细井答应了这个半开玩笑的约定,但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知为何有点毛骨悚然。身材瘦小的玄堂老人,张开缺牙的嘴巴放声大笑。

老人从椅子上起身时,细井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以编辑身分会面,遂不假思索地说:「请代我向尊夫人问好。」

玄堂这次没有欠身地回了他一句谢谢,反倒微笑以对,「不,那女人已经从我身边逃走了。」

他说得很干脆。

「啊?什、什么时候的事?」

细井很惊讶。

「大约一个月前,是不告而别。果然不该娶年纪差太多的女人。今后一切都得从头来过了。幸好,这篇稿子还有希望另觅买主。」

玄堂老人的语气毋宁是爽快的。

两天后的晚上,总编辑山根独自撑着洋伞来到指定的龃龉见附土堤口,时间是十一点半,右手边那栋高耸大饭店的窗户灯光也几乎熄灭,护城河畔的道路虽有川流不息的车灯,但出入此地的车辆寥寥无几。打从一早就下起小雨,天气极不稳定,现在也正飘着微雨,天空一片漆黑。或许是这个原因吧,此刻路上杳无人迹。

山根之所以会代替扮演早濑藤兵卫的细井出马,是因为(吊死鬼)的实验在编辑部引起热烈讨论,他听了遂自告奋勇走这一趟。山根天性好强,好奇心也不小。但,之所以会起意实行,部分原因也是自从当上总编辑以后,对于老是被退稿的须贝玄堂有点愧疚,所以他想趁这个半开玩笑的机会向对方聊表歉意。山根每次都是吩咐执编细井代为转达,自己还没见过玄堂。

龃龉门旧址所在的那个土堤口的石墙拐角,有个背着大包袱的矮小人影,正倚墙而立,背上的包袱靠着墙,清冷的路灯和远处饭店玄关的门灯照亮了老人的半张脸,石墙上松枝繁茂。

「是须贝老师吗?」

山根隔着一段距离开口招呼。

「对!请问您是?」

玄堂似乎把他看得通体透彻,那双老眼有一半在路灯映照下倏然一亮。

「我是J志的总编辑山根……多谢您向来照顾敝社的细井。」

山根走近,将伞一歪深深鞠躬,他很想道歉,玄堂的少妻逃走之事他也从细井口中听说了。由于玄堂失去经济来源极可能是酿成这桩悲剧的原因,他自觉多少也有责任。但,即便如此公私仍不可混为一谈。

「哎呀您好!您就是山根总编辑吗!我才应该感谢贵社多年来的照顾。」

须贝玄堂在昏暗中发出开朗的声音,客气地寒喧。看起来不像有丝毫的敌意,态度也显得落落大方,这让原本心存顾忌的山根也安心了。其实,他本来已有心理准备,猜想见到玄堂之后,对方不知会怎么破口大骂,不过应该还不至于挨揍吧,就算对方动粗,毕竟是个老人,这一点他倒是没放在心上。有一、两名编辑原本提议要陪同他过来,但那样会违反事先说好的实验条件,所以被他拒绝了。就算单独赴约也没问题。事实上,现在站在眼前的玄堂,体重顶多四十公斤,是个身材矮小、体态瘦弱的老人。

「您是来代替扮演藤兵卫的细井先生吧?」老人笑着说。

「为了吊死鬼,我来上吊了。」山根也笑着回应。

「石墙里面就是龃龉门内。不过不急,我们先到石墙上的土堤走走吧。」

老人一手撑着洋伞,背着大包袱就这么步伐踉跄地爬上了土堤。土堤的高度离下方道路约有五、六公尺,土堤上是宽约六、七公尺的步道,两侧耸立着成排的松树与樱树。虽然散置着几张长椅,但是这种下雨天不见情侣踪影。路灯下只见雨丝绵绵,被打湿的长椅前方有一片落差很大的操场,这是把濠沟填土盖成的。远处只见四谷附近的灯光串连成线。

「怎么样,开始觉得想上吊了吗?」

走在步道上,背着包袱的玄堂依旧笑咪咪地问起身旁的山根。矮小的他必须仰望山根,他的身体被背上的重量扯得往后仰。

「不,好像还是没有那种念头呢!」山根虽觉荒唐,还是凑趣地回答。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再待个三十分钟吧。」玄堂说。

不管是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不,就算在这儿待到天亮,也绝不可能萌生上吊的念头。山根认为自己很难陷入那种被催眠的心理状况,因为自己的肉体与神经也未免太健全了。

玄堂依旧背着大包袱,走起来更加摇晃不稳。

「您背上的包袱装的是什么?」

山根从刚才就一直很好奇那个大包袱,忍不住向老人问道。

「是我的藏书。」玄堂回答。「晚上我拿去熟识的旧书店,但是价钱谈不拢所以又带回来了。可是,如果先回家把书放下再来此地恐怕会迟到,所以只好直接背着这玩意儿到处跑。」

「书一定很重,我先替您背一下吧。」

山根于心不忍便主动提议。

「这样吗!……真不好意思,那就谢谢您了。」

装书的大包袱栘到了山根背上,重量约有五、六公斤。略胖的他,把包袱巾的两端在胸前打个结,但是由于两端太短,死结变得很紧,卡在颈部,只手撑伞的他用另一只手抓着打结的地方。两人转身准备循原路走回。

「山根先生,有一本书好像快掉出来了,请你先把包袱底部靠放在栏杆上。」

听到玄堂这么说,山根就背着包袱,暂且让包袱倚在步道旁的铁栏杆上。玄堂隔着高度不到一米的铁栏杆往后面绕去,说声「好了」,山根一听就直起腰。这时,玄堂把伞一扔。

玄堂抓住山根背后的包袱,把全身挂在那上头,等于是老人四十公斤的体重加在六公斤的书本包袱上。身体失去重心的山根,抬起双手往后仰,但背部和包袱之间夹着铁栏杆,他的腰部上方虽然抵着那栏杆,上半身却在半空中,脚尖也离了地,背后的玄堂加在包袱上的重量怎么也甩不掉。包袱打得死紧的结头,勒进山根仰起的下巴下方,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被后面的栏杆挡着也不能落地,只能向后仰身任由双脚脚尖在空中乱踢,形成吊在半空中的姿势。

「这是一个背着沉重包袱之际,因包袱巾的死结压迫颈动脉引起窒息所造成意外死亡的罕见案例。」

法医学的书上如此记载。

——小说新潮(昭和47年9月)

注一江户后期的文化、文政时代,约为–年。

注二三二田村鸢鱼编,分为上、中、下三册,内容包括了废纸余注、道听涂说、橘窗自语等等。

注三扫部头是负责宫内清扫事务的主官。

注四江户时代,上级武士和官员平时的主要住处称为上屋,另有备用的房屋称为中屋、下屋。

注五即西北方。

选自《松本清张短篇杰作选》

松本清张(-),日本推理小说作家。

他是一位只读过小学而大器晚成的多产作家。他40岁前,过着压抑的贫困生活,后来写过一本自传《半生记》,将40年贫穷辛酸的生活描写得淋漓尽致,让人读了流泪;40岁以后,他的文学才华得到了挖掘和开发,代表作有《点与线》、《隔墙有眼》、《零的焦点》、《日本的黑雾》、《女人的代价》、《恶棍》、《砂器》、《谋杀情人的画家》,作品多达余篇。除了写推理小说,他还写了报告文学《日本的黑雾》、《昭和史发掘》,并从事古代疑案资料的研究,著有《古代疑史》、《游史疑考》等学术专著。

有人曾认为松本清张是纯文学小说家,后来变成一个推理小说家,对此大为惋惜,然而,松本清张自有自己的观点,他认为纯文学的读者面太窄,只有学者才去研究它。无论是纯文学,还是通俗文学,最后认定它的价值,必须经过广大读者的检验,正因如此,松本清张的作品才拥有广大的读者,成为继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之后的第三位侦探小说大师。

其作品的特点是用推理的方法,探索追究犯罪的社会根源,揭露社会的矛盾和恶习,反映人们潜在矛盾和苦恼。他的创作打破了早年日本侦探小说界本格派和变格派的固定模式,开创了社会派推理小说领域。

松本清张于年8月因肝癌逝世,享年8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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